一场殿议,很快就结束了。王峻很憋屈,史宏肇也不愉,其他人,则在看戏。
刘承祐一言不发,纵观全程,看着史宏肇与杨邠、王章二人争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连平日交好的郭威都没有,这厮人缘之差,由此可知。
刘承祐却是不知道,刘知远到底看上了他哪点,要说勇猛,军中比比皆是,要说会打仗,他史宏肇也算不得名将……
第28章 刘承祐的想法
“这个史宏肇,就是个无谋匹夫,粗鄙不堪,恃宠生骄,在官家面前,都敢那般无状。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一味负气用刚,逞强使狠,他以为打天下靠刀枪就可以了吗,简直不足与谋……”散议之后,与王章走在一块儿,杨邠丝毫不掩饰对史宏肇的不满与鄙视。
王章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冷冷地说道:“此人一向骄横,自负有几分领兵之才,视我等为无物。为人臣者跋扈至此,杨兄,且等着吧,终有一日,陛下都将难容其人!”
天下割据,列国纷争,本就是文衰武盛,文贱武贵。在这个时代,武夫当国,有太多拿长剑大戟的武将瞧不起拿笔椽子的文臣,史宏肇则是其中的“佼佼者”,每每口出恶语。
事实上,似王章此人,也是不喜文人的,不过他厌恶的是那些不习庶务、只知空谈的酸腐文士。但史宏肇却是瞧不上所有文人,哪儿能不惹人生厌。
顿了顿,王章又道:“杨兄,也无需与那匹夫置气,陛下心怀天下,深谋远虑,不是也没有听其意见吗?”
“天下崩坏至斯,纷乱不止,皆是这等武夫当国所致,若不遏制之,这天下是永远也安定不下来的!”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杨邠哼唧了两声。
瞥了眼老友,王章一时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道:“但是打天下,创立江山,却也少不得彼辈用命效死啊……”
闻言,杨邠也是默然,感慨一句:“若天下武臣,皆如郭文仲那般,何愁国家不宁?”
比起史宏肇,郭威在刘知远麾下文武中的人缘,明显要好得多。似杨邠,就对其甚有好感。
听他这么说,王章却只是笑了笑,不置一评。眼睛一眯,迅速地结束这个话题,拱手道:“陛下东出,辎需之费,粮秣之用,我还得去检视一遍,这便先告辞了。”
“王兄请便。”
……
刘承祐这边,未及出宫,便被一名内侍拦下,刘知远唤他问话。
默默地跟着这名年轻的内侍,刘承祐打量着其背影,这该是此前养于太原宫,维持宫内清理运转的那撮人。如今,全部很是幸运地成了新皇的近侍。而刘知远皇帝没当几天,使唤起宫中的这些宫娥太监来,却是得心应手。
进殿之后,刘承祐才发现,刘知远是单独召见自己。心中难免讶异,这可是头一次,以往相召,至少是有大哥刘承训作陪的。
“臣参见陛下!”刘承祐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二郎平身!坐下叙话。殿中只你我父子,就不必拘此缛礼了!”刘知远神色轻松,语气温和,话是这般说,但表情间明显流露出对刘承祐恭谨态度的满意。
“不知父亲唤儿何事?”屁股半撅坐下,刘承祐问道。
刘知远桌上摊开着一张地图,此前应该正在研究。闻问,抬眼轻笑着看着刘承祐:“方才殿议,文武激烈争执,史宏肇与杨、王二人,几乎在我面前上演武斗。我固知你对契丹之事,见解颇深,为何适才始终不发一言?”
“父亲着眼于天下,已有通盘考虑,又何须儿赘言!”迎着刘知远的目光,刘承祐微微闪避,答道。
“哦,说说看!”
“中原的情形,已是足够清晰,契丹人必定是守他不住。耶律德光的应对,扼守要地,实则是取守势。此时我军若急于进兵中原,北兵被逼急了,与我们针锋相对,硬碰硬下来,我们也断然讨不得好。”
“听闻,陕州那边已有将校奋起,杀尽契丹人,夺州占城,宣称拥护父亲。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可以预见,接下来中原、河北诸州的前朝军校,不管是为了‘大义’,抑或是反抗契丹人的欺压,一定不乏跟进者。”
“只有各地乱了起来,契丹自顾不暇,才是我们进军,趁乱取事的最佳时机。我想,您与杨、王二公选择按兵不动,想来也是早已洞悉其事。而史宏肇,勇则勇矣,看不到这些。”
“况且,杨、王二公提出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父亲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击败、赶走契丹人,更重要的是,如何收拾之后的残局。契丹南来,已经大幅地方诸节度的实力,若再来一次……”说话间,刘承祐的语气中已然透着些许奸诈。
“眼下,最有利的做法,便是保存实力,坐等契丹人与中原节度实力消耗。父亲视及天下,在河东,准备得越充分,兵马越多,将士越勇悍,粮秣越足备,军械越精良,他日进军中原的难度也就越低。将来,夺取天下,纵有人不服,胆敢作乱,亦可轻易平之。”
“你,倒是看得透彻!”这是第二次听刘承祐的论断分析了,刘知远不由凝视着他,感慨一句。
“不过,如此行事,虽得之稳妥,必取天下,但也不是没有一点瑕疵!”说着,刘承祐语气急转,沉声说道。
刘承祐这话,有点做作的味道,刘知远眉梢小扬起,盯着他:“什么瑕疵!”
“人心!”刘承祐竖起了食指,认真地答道:“自古以来,若欲夺天下,必欲取人心。庶民之心,士人之心,藩镇之心。父亲称帝,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臣民共抗契丹。然若拥强兵,而蜷缩于河东险要,坐观中原成败,只怕难服人心。”
“天下人并不都是愚夫蠢货,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出父亲的打算。诚然,最终我们一定能够做一回渔翁,得其利,成功夺取中原。旁人慑于河东强大,仍旧会臣服,但若欲令其心服,却不是那么简单的。夺天下易,守天下难,若欲天下大治,必须收拾人心。”
刘知远脸上已然浮出了深深的思考,突然打断刘承祐:“你有什么想法?”
与刘知远对视着,刘承祐淡定说道:“适才史宏肇殿中之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纵使不直趋中原,潞州、相州、河阳三地,有些进取的动向,也是有必要的!”
“至不济,潞州一定要掌控在手中。其地地势高险,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庄宗伐燕,河东空虚,就是凭借着潞州险要而拒朱温。今契丹人以耿崇美为潞州节度,扼据要塞,岂能让他得逞。若动兵南下,取潞州,既可卫护河东,又可占据主动,可进可退,还能向天下人展示,您驱讨契丹的决心!”
第29章 请缨
刘承祐所进之言,乍一听,好像挺有道理的样子,刘知远也下意识地点着头。但是,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了,蹙眉道:
“潞州的重要性,吾自是知晓,但眼下,潞城仍在汉臣手中。至于那耿崇美,短时间内恐怕还到不了潞州,更何况掌控全州军政以扼我。我前番已遣使,劝其臣服,还未有消息,此时若出兵夺之,恐惹人非议。”
刘知远话音落,刘承祐立刻接话:“非夺之,而是协助潞州军民,抵挡契丹人的威胁。我已派人探听过潞州的消息,节度使张从恩去汴梁之后,潞州亦有括钱使肆掠,军民苦之。父亲遣军,乃救苦定难,何谈侵夺?”
刘承祐表情麻木,语气平稳,但言语间分明投着狡黠:“至于您的使者,我不认为凭其三言两语便可使其全州而投,必要的武力威慑,还是可取的。”
“再者,张从恩亲自去汴降服契丹,其留于潞州的部下,便名属契丹。不服新朝,我们出兵取之,也是讨伐契丹,剪除其‘帮凶’……”
话说到这儿,刘承祐的意思已经很表达得很清楚了。
刘知远平静地打量他,神思几许,幽幽说道:“你议取潞州,是想亲自领军南去?”
闻言,刘承祐双目睁大了一下,似是有些意外,面对着刘知远的审视,起身长拜:“儿子这点心思,却是逃不过父亲慧眼。”
这回答,算是承认了,并且正式请命。
刘知远则稍显犹疑,虽然二子这段长时间以来的表现已经足够杰出,但仍旧不足以让他放心。想了想,迟疑道:“战阵凶险,非你所能想象。你从未有领兵作战的经验,更遑论单独率师趋敌取城!”
刘知远的话很有道理,这也是刘承祐所欠缺的,话说得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不过刘知远此言,显然已经偏向于接受刘承祐的建议,动兵拿下潞州。
刘承祐心中对此事早有深思熟虑,望向刘知远,平淡的声音中透着自信:“潞州,此时政乱民疲,取之又有何难。儿虽不才,却有信心。临阵统兵之事,遣一上将即可……”
刘承祐说完,就静静地等待着刘知远的回应,很淡然的样子。
刘知远则盯着刘承祐看了许久,轻舒了一口气,轻飘飘地问道:“你需要多少兵马?”
表情淡然,但实则一直观察着刘知远的表情,看其眼色,刘承祐身体放松下来,轻声应道:“龙栖军足矣。”
“仅凭龙栖军能拿下潞州?”刘知远眉头微蹙,大概是觉得刘承祐有些自信过头:“你平日虽寡于言,但我固知你心高气傲,但是,切莫小觑天下人!”
刘承祐的腰背又直了起来,好像端正了态度一般,严肃说:“儿谨记父亲教诲!”
又打量了刘承祐几眼,刘知远沉吟几许,方才慢悠悠说道:“先拿下潞州,亦无不可……”
“你退下吧!”
“臣告退!”
刘承祐恭恭敬敬地告退而去,出了殿宇,沉闷的表情再度现于脸上,仿佛将所有人的锐气都收敛起来了,一点也没有在刘知远面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风采。
走得很慢,脚步很稳,漆黑的瞳孔中满是自信的色彩。刘知远虽没有直接应允,但刘承祐知道,他已经同意了。
……
十八日这天,按着既定出兵时间,刘知远亲自领军,再度东进。这一次,刘知远带上的兴捷军全军及被吞并的土谷浑军,一切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同时,史弘肇也率着武节左厢十营五千余人,急行北上以攻代州。
……
日下的龙栖军营,显得很热闹。
营门前,巨大的募兵牌子很显眼,下边排起了长龙,应募者并不少。边上,军中文吏耐心地问询着前来应募的壮士身份情况,同时下笔记录着。
营垒边的空地上,则更加热闹,营中军官,有序地对投军的汉子们进行着考校与筛选。
自从刘知远称帝后,前来晋阳投奔的各色人马明显多了,晋阳诸军,或多或少都进行了征募扩军,龙栖军也不例外。
营栅边的寨楼上,刘承祐扶着粗硬木,静静地看着眼前募兵的情形。他的注意放在那名年轻的军官身上——杨业。
刘承祐允了他一个都头的职位,没有直接让他占龙栖军诸营下的坑,而是借着募兵的机会让他自行挑选,补充属下。
刘承祐发现,杨业选卒,并不似其他都校,多拣那些看起来勇猛孔武的,而专注于那些面相老实憨厚,出身清白的。事实上,心思只稍微转动,便明白了其想法。“杨无敌”,明显是用脑的。
张彦威与马全义站在刘承祐身边,显得意气风发的,两者眉色间皆有喜意。
“殿下!”见刘承祐对着募兵情形出神,张彦威忍不住开口了:“您似乎特别看重那杨业,连手下兵都让他自己挑选,其他弟兄们,可是羡慕得很。”
闻言,刘承祐收回了投在杨业身上的目光,淡淡地说道:“我喜欢他!”
言罢,不理会张彦威,刘承祐看向马全义:“募兵情况如何?”
“回殿下!”马全义仍旧一副干练的样子,回答很简练:“到今日位置,我军已募集八百余人,经过删拣,都是精悍之士,只需稍作训练,便可成军。尤其出现了两名佼佼者,俱是可造之材!”
“哦?”刘承祐一下子来了兴趣:“说说看。”
事实上,那么多投军之人,刘承祐心里也期待着,能捡获几名人才。他清楚马全义,若非实锤,他是不会轻易说出这等话的。
“一人名叫韩通,太原人,有从军的经历,身体魁壮,甚是勇猛,曾因功当过骑兵队长,尤善骑战。在马上,末将恐怕不是其对手!”
听其介绍,刘承祐眼神亮了,这韩通可是历史留名的,而且名气也不算小,赵匡胤陈桥兵变后杀的唯一一名后周禁军高级将领。
“另外一人名叫向训,怀州人,豪迈大方,不拘小节,颇有侠气,末将与之交谈过,此人腹中颇有才华。他来太原投军的经历,也是有趣。途中,有盗贼见他雄伟异于常人,把他当作富家子,尾随欲劫之,被其敏锐地察觉。路过石会关的时候,杀其所乘之驴市酒会当地豪杰,告以其故。当地豪杰俱为其所折服,多出人护送其北上,得以一路安稳,盗贼不敢轻扰……”
第30章 韩通与向训
听到向训这个名字,刘承祐已经没有多少惊讶了,虽然不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但在这个时期,北来投军,再循其经历,他心中很是肯定,这向训就是那名大将。
“带他们到军帐,我要见见他们!”对马全义吩咐了一句,刘承祐转身便顺着木梯而下。
营帐之中,刘承祐总算见到了韩通与向训的真容。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的老男人。
韩通浓眉大眼的,胡子很稠密,体态强健,相貌算不得凶恶,但属于“丑”的那种,并且丑得很有特色,看过一眼便让人记住了。
相较之下,向训则要俊伟多了,五官端正,气质出众。面对刘承祐的审视,泰然自若,只目光稍稍下视,嘴角始终翘着点微妙的弧度,看得出来,这个是很自信的人。
“你就是韩通?”刘承祐问了句废话。
“回殿下,正是属下。”韩通进入状态倒挺快,已然以下属自居。
“听闻马全义说,你马术无双,尤善骑战?”
闻言,韩通脸上浮现出些许“羞赧”,又似乎有些自得,回答倒是未见多张狂:“通自负有几分勇力,却也不敢当马指挥使如此过誉。”
“时下胡寇猖獗,窃据京邑,天子有挥师伐虏,还定旧都之志。正需你这样的良将猛士,陷阵冲锋,攻城拔寨……”刘承祐挥了挥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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