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臣发觉她的异样,“不接么?”
“接的。”她一霎回神,调动一个笑,指向外面,“梁老师,那我下去接。”
说完,她推开车门径直下车,小跑上人行道,回头看一眼,确认这个距离完全听不见的时候,才接通电话。
熟悉的声音争先恐后涌出来:“满满,你手里还有没有钱啊?要债的到家里来了,婶婶这边实在周转不开,”婶婶声音央求,“你手里还有多少?先给婶婶垫一垫好不好?”
舒云深吸口气,另一只手伸出来想要扶住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
电话里又加入一个人的声音,堂哥舒浩在婶婶那边喊:“小云,你别听她的,别给我妈转钱!”
婶婶气急:“你哪边的啊!”
那头噼里啪啦的吵闹声、呯呯的敲门声、桌椅碰撞、锅碗瓢盆声……舒云浑身无力:“你们去报警呀!去报警!”
听见她声音,婶婶又贴上听筒:“满满,婶婶知道你有钱,初中高中都是婶婶照顾你、给你做饭。你妈现在富裕了,给你那么多钱,你不能就不管我们了吧?你匀一点,匀一点点就行。”
“小云你别给她转!”舒浩还在那头喊,他终于夺过婶婶的手机,一把挂掉电话。
舒云胸腔紧绷,肩膀有些发抖,听电话的短短几分钟里,手指都冻僵了。
下车的时候也没戴围巾,寒风直往领口里钻,她缩缩脖子,脊柱慢慢弯曲下去。
她思绪凝固着,裹着毛呢大衣,手插进兜里取暖,脚掌在地上不断摩擦。
一个电话,仿佛又能将她拉回不见天日的泥潭里。
手机震动一下,是堂哥舒浩发来的:【满满,你别再给我妈转钱了,她就是冲你心软好拿捏。你转多少她往炒币里投多少。】
舒云僵着手指打字:【家里那边没事吧?】
舒浩:【没事,我搞得定。你忙你的去吧。】
他发了个竖大拇指的表情包。
攥着手机的手垂下去,几秒后屏幕自动熄灭,她仰起头,冰凉的空气进入胸腔,再深深呼出。
随后点开微信,还是给婶婶转了两万块钱。
梁遇臣坐在驾驶座里,目光越过影影绰绰的人行道,落在不远处的女孩身上。
她站在寒风里,一动不动,偶尔肩膀一缩,像一株摇摇欲坠的花骨朵儿。
他看见她落在副驾驶上的白色围巾,左手放到门把上,有点想推门,却又止息。
舒云在外面站了十多分钟,把手机揣进兜里,吸一吸冻僵的鼻子,伸手胡乱理了一下头发,转身走回车里。
车门拉开,她坐进车厢,携带一股清寒。
舒云面上已恢复平常,还冲他笑了笑,拉过安全带:“抱歉梁老师,耽误您时间了。”
梁遇臣看了她一眼,“嗯”一声,没说什么,只将温度打高,而后发动了汽车。
暖气熨帖着皮肤,不一会儿,僵硬的手指终于有了知觉。
两人一路无话,明明暗暗的街景依次划过。舒云躺尸一样坐着,视线没有聚焦地垂落在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蓦地,她腿上倒扣着的手机再次响动起来,吓得她一激灵。
拿起来看来电人,还
好是许雯。
她清清嗓子,接起来。
许雯那头很吵:“舒云,你那边结束没有?还来不来看烟花呀?我们大家在这边宵夜呢。”
舒云声音清脆如常:“雯雯姐,我就不去了,我还在玄武湖这边呢,估计赶不过去。”
“那好吧,你文件送到了吗?”
“送到了,放心吧。”
许雯说:“那行,我回来给你看照片。”
舒云一笑,轻快而用力地“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车内重归阒静。
刚巧在等红灯,梁遇臣的余光便瞧见她放下手机的那一瞬,挤出的笑容也同时垮下,整个人又回到接电话前的出神模样。
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敲了敲,终于出声:“晚上有安排?”
“今晚长江大桥那有跨年烟花,雯雯姐想大家一块儿去看。”
“几点开始?”
“九点半。”
梁遇臣看眼腕表:“那确实赶不上了。”
半晌,舒云才调动一个笑,“没事,我不在意。”她手指微微攥拳,声音却很轻,“……反正,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烟花看的。”
红灯跳绿,梁遇臣轻踩油门,侧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调转方向上了高架。
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从她身上淌过,当她感觉车辆在走旋转上坡的时候,舒云终于发觉了哪里不太对。
她不由坐直,前后看看:“这是哪儿?”
她看着陌生的高架桥,脑海里涌出不少社会新闻,一时警惕起来,舌头有些打结:“……梁总,你、你不会要把我卖了吧?”
梁遇臣单手打方向盘,颔首:“也行。卖了你买糖吃。”
“……”舒云不作声了,默默点开手机去看地图。
他笑了一下,闲散开口:“不用看了。前面快到了。”
舒云疑惑:“快到哪了?”
“长江大桥。”
随着坡度爬高,视野逐渐开阔起来,梁遇臣摁开天窗,头顶的夜景、远处江景都逐渐展现,他缓慢而清晰地说:“来不及看全程,但尾声还是赶得上的。”
话落,舒云就听见远处接连而起的烟花炸开的声音,随着车流缓缓前行,一切都由远及近。
她眼睛一亮,上一秒还沉闷的心脏,瞬间又冰消雪融、怦然欲动起来。
舒云坐直身,眼巴巴看着窗外。
汽车从遮挡视线的建筑里驶出去,一切豁然开朗——
流光溢彩的焰火腾空而起,直冲云霄,一朵朵饱满的烟花在墨蓝色的夜幕下渐次绽放,连更高更远的云层都被一下一下地照亮。
那样绚烂、短暂却又壮观。
舒云痴痴仰头看着,她摁下车窗,凛冽的寒风一下灌进车厢。
又想起梁遇臣才打过针,便又赶紧关上。
她回头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他一只手肘抵着车窗,一手则扶着方向盘。
他还得留心路况,没有她这样投入。
烟花散落的光线照亮他的侧脸,轻雾一样的质感,他下颌角的轮廓在昏暗的空间里时而清晰、时而黯淡。
某一瞬,他转头对上她目光。
烟花的余温落在他眼底,深渊一般的眼睛染上少许色彩,显得他有一种近乎淡漠的温柔。
这样的夜晚,朦胧、心醉,有着让人付诸一切只为换得片刻的冲动。
车流缓慢地前行,后半程的烟花落幕下去。
一切归于平静,天空幽蓝如墨,江水黑沉,高楼耸立,她的胸膛仍在剧烈跳动。
“现在还觉得我要卖了你么?”
梁遇臣语气松缓。
好一会儿回不过神,舒云嗡嗡出声:“……您、您早说嘛。我就不误会您了。”
梁遇臣正在下桥,路灯飞快从他脸上滑过:“反正你误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小声反抗:“我哪有……”
“现在好些了?”安静几秒,他忽地问。
舒云心脏鼓动,看着他的侧脸,笑着点一下头。
“嗯。好些了。”
后来的许多年,无论他们怎么分分合合,她都记得这晚,烟花炸开时,他眼底交映的余温。
舒云知道,这是她一生的投名状。
第19章 积雨云
[请你无时无刻, 向上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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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之后,天星去年一整年的年报新鲜出炉。
项目组每天挑灯夜战,所有的驻场工作都要在春节前结束。
一月底, 南城又下了场大雪, 雾沉沉的天空下,积雪如新。
今天是天星项目报告会,每个人严阵以待又隐隐兴奋, 毕竟报告会结束, 南城出差就算结束了, 大家也可以回家过年。
上午十点,他们一行人往高层的大会议室去。
许雯昨晚肝到三点半,已经累得不行:“终于要放假了。再干下去我没准哪天猝死了。”
她看眼身边, 边走边看文件的舒云,感叹说:“小云,我要是和你一样有用不完的精力就好了。”
舒云一听这话, 赶紧摇头:“我是太紧张了, 第一次做这样的汇报。”
她昨晚也三点多才睡, 但估计是过于焦灼的缘故, 今早两眼一睁, 竟然毫无困意。
许雯拍拍她肩,安慰说:“放心放心, 只是一个中期汇报而已。你把领导们想象成木头就好啦, 反正他们也只听不说话。”
舒云深吸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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