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住一旁萧何的衣摆,恍惚之中,甚至还因为对那巡游的威势的叹服,不忘提前改用对始皇帝的称呼:
“胡亥是陛下的哪个儿子?”
他对于秦王室的公子们完全两眼一抹黑的迷茫,仅知的公子扶苏都是因为他是始皇帝的长子,不出意外的话,理当被立为太子的身份。
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而他对于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胡亥没有丝毫的了解。
可萧何同样一脸茫然:刘季是不认识秦国的王孙啊,但是萧何的身份地位分明也和他相差无几,怎么就指望着他能认识了?
反正,“后世人不是说了,是始皇帝的幼子吗……?”
两个人相对着皱起了眉,眉心不安地直跳,感觉到那种不详的预感,正一步步随着天幕此时也渐渐低沉下来的声音而逐渐加重。
【公子扶苏被奉命自杀,二世皇帝的继位从一开始就笼罩在政治的黑暗迷雾之中;蒙氏家族被无过诛杀,始皇帝统一天下以来和谐的君臣关系被无情撕裂。
先帝的旧臣被新人所取代,无情的反罪冤狱一桩桩地带着血淋淋的腥气。人人的心中滋生着的是不安与混乱,是恐惧和自顾不暇的慌乱。
再等到始皇帝的其余子女,悉数被试图稳定地位的胡亥残忍虐杀,王子公孙们穷途末路的痛苦与挣扎,也是无人能听的凄惨。
但哪怕直到这一步,这些都尚且止步在政治的领域,局限在上层的斗争。天下的黔首依旧对自己的未来抱有着些许的期待,对二世皇帝继位之后的时局有着期待:他们真的太累了。
像不断向前奔驰以至于接近猝死的马匹,像越绷越紧以至于即将断裂的弓弦。
对于秦朝这些此时已经被□□牵扯到了的人物们来说很残酷,也很讽刺。
但是如果胡亥后来哪怕放松了一点对秦朝百姓的压榨,恐怕他哪怕干出了如此之多的政治迫害,都尚且能够获得到一片底层百姓的欢呼雀跃与喜极而泣,后世的声名说不定都不会过于的糟糕,连这样的狠辣,说不定都能被勉强称上一句手段。
可他却毫不犹豫地,在坐稳了自己的位置之后,为大秦的灭亡按下了加速键。
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他要看见血流成河,只为了满足他一人的欲壑难填。】
刘季的呼吸,在后世人语气平淡地说出了最后两句的时候,终于清浅而停滞了下来。
一种窒息般的压抑与困惑此时毫无阻碍地压倒在他的身上,仿佛有无形的巨手按压在他的脊椎,和他的胸口,让他的难以置信自己听闻见了什么。
于是他只能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天幕之上朦胧艺术处理过的血腥画面上移开,转而去追寻萧何的眼神,惴惴不安着地想要寻求一个不同的答案。
但是萧何已然苍白的嘴唇,和同样的慌乱,给予了他一个不容置疑的回复。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成功与秦的失败,不过是成王败寇,战国的余韵重又复现。
可是胡亥的残忍告诉他,人心为何向背。
刘季突然有点想吐。
他很难再为未来的自己能够取得皇位而有点窃喜的得意,但心中那颗野心的种子却一瞬间门如同风助火势一般茁壮生长,森然参天,且如燎原般烧心的愤怒。
那胡亥、不,畜生,不可能是正常继位的。
但在愤怒的同时,他却诡异地得到了头脑上的冷静。心中越是恶心,思绪却越是流畅和通达。
他那样果断地挥舞起了屠刀,不假思索地自灭了自己的宗族。
他那样只为了自己取乐的欢恣,和轻蔑天下黎庶的态度,不可能是被始皇帝选中的继承人。
刘季最先想到的,其实是阻止他的继位。
他不是因为什么过多的兼济天下的情怀,也不是因为什么太多的怜悯同情的悲戚。说句老实话,作为从战国的残酷中走出来的人,对于杀人和被杀这件事,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快要淡然了。
可是刘季即便是被后世人高声夸耀的天生的政治家,政治作秀的好手,归根到底此刻也只是一个平民,也只是一个首先最能够和自己处境相同的人共情的普通人。
他的第一要义是存活,是希望上头有个足够贤明仁爱的君主,能够让他依旧自在快乐得活。
但是,刘季之所以会是刘季,他之所以能区别于其他庸碌之人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本能过后的思考,追随于理智的行动。
“始皇帝如果知道,让胡亥继位会是这样的下场的话。”
他听见萧何带着颤抖的声音,他知道他的心中首先想到的也是差不多的思虑。
“他应该就不会把公子扶苏放出去了吧。他应该就会把他立为太子……”
他看见萧何痛苦地闭上了眼,弯下了腰。
“可是我们没办法让他知道一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第一次惊诧地发现他原来可以这样的冰冷而甚至不太带人气的:“他甚至还没把长公子派到外面去,也不知道生没生下那个混账玩意。”
“我们怎么让他知道?我们怎么让他知道——?”
他突然就感觉到痛苦,跟着那阵心底因为胡亥的所作所为生出的火气,接近于燃烧理智地憎恨和不满,甚至迁怒而怨恨地直指向那玩弄人心,偏要将未来的混乱与黑暗,在分明尚有挽回余地之时,一一展现在他面前的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