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杨士奇沉默着,没有开口。他静默的眼神回望着朱瞻基,无声地认同了他给出的结论。
就是这样的世事无常,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
——如果没有那么多人签名,这份奏本能早一点被递到朱祁钰手上呢?
——如果那天,群臣写完没有觉得时间太晚,干脆连夜也要递到宫中呢?
——如果朱祁钰能够更早地发觉群臣心中隐隐的担忧,早点复立太子呢?
——如果朱祁镇能早点死,而朱祁钰能身体更健康一点呢……?
……
没有如果,命运就是这样的残酷。
【夺门之变之后,全盘否定景泰朝政,对景泰的故旧大臣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洗与诛杀,“内阁诸臣斥遂略尽”“六部悉罢”。
商辂其实比起别人来算得上一句幸运,他是堡宗曾经钦点的三元及第,又态度鲜明地保过朱见深的太子之位。哪怕在这样残酷的政治/清洗之中,他也没被怎么波及到。
正相反,堡宗还挺欣赏他的,在复位的前几天就召见他进行了一番安抚,表示自己决定保留他的原职,让他得以继续效力。
可以说,在这样堪称老天厚爱的条件之下,只要商辂愿意附和几声夺门一党的主张,反手打击一波景泰的朝臣,他的官运肯定依旧是一帆风顺的。
但是商辂拒绝了。他忍受不了和石亨、曹吉祥、徐有贞等等这些的奸臣、佞臣同流合污的耻辱,拒绝了夺门一党试图将自己小人行径抹去的请求。
于是在被构陷污蔑之后,他靠着上书自陈和宦官搭救,最后才勉强捡回了一条命,被贬为民,终天顺一朝不曾起复。】
朱祁钰等待的答案落了下来,直刺痛着的,极冰冷着的宛若一根根针扎一般落入骨髓的痛楚。
是啊,当他失败了,他所努力过的一切都将是一场荒谬的笑话。
就像他没办法容忍朝堂上始终暗流涌动,逼迫着他遵循着所谓“孝悌之道”,始终对于朱祁镇这个旧主带着点不切实际的念念不忘的势力。
朱祁镇一旦复辟,就没办法容忍下朱祁钰八年来培养起来的,所有的政治势力。
这是他不得不争的局势,一旦坐上皇位之后就没办法避让开的死局。
他收回落在天幕上的目光,平视着眼前的群臣:有王文一般早有定论的,有陈循高谷一般一时无措的,有王直胡灐一般闭目不语的。
以及突然被后世的剧透撕破了理想,愣神住的商辂,和望着一朝血流成河,就算知晓自己身亡也不曾惊惧,眼下却失神了的于谦。
——这些人的当中,又有多少能与他同路呢?
朱祁钰突然感到发自内心的疲惫。
—
“……没关系,不要紧。”
朱瞻基吞了一口护心丹——这之前喊的太医不是派上用场了吗,面色有点苍白地安抚着被他的身体状况再度吓了一跳的宣德朝臣们。
“这次正统在祁钰那孩子身上,他不会牵扯进去这种麻烦的□□之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紧紧攥住了衣摆,以使自己面部的表情显得不那么扭曲。
——他会处理好一切首尾的。
【直到成化三年,宪宗感念商辂当年为自己说话的举动,将他调回了朝廷,继续身居内阁,兼任六部要职。
比起最后愤然辞职的王竑,商辂在成化时期的官路走得就要顺畅的多。
在此期间,他重视并解决了许多民生问题,多次劝谏皇帝修身,努力革除弊政,并且利用自身的名望,继续参与进了许多朝廷大事的解决之中,保住了钱皇后的身后尊荣,稳住了孝宗的太子之位,最后被世人评价为成化时期的一代贤相。
可以说,如果商辂哪怕只做到了这些,他的美名已经足够流传下去了。
但是我们前面提到过,景泰名臣的身上都有点奇妙的理想色彩。】
理想……吗?
商辂呆呆地看着这个词汇,他从天幕开始论述之后就知道自己的主张肯定不能被后世人完全认同,但如今看着这个半含着叹息的名词,心中竟然渐渐涌上的是难以言说的怅惘。
他猜到自己会干些什么了。
但是啊……他忍不住悲叹:到了那种地步,他就算能为他们的身后名奔波一番,所做的又有何裨益呢?
死人是不能复生的啊!
【所以,成化五年,商辂上书为夺门之后受到迫害与污蔑的萧镃、俞士悦、项文曜等人伸冤平反。】
现居刑部尚书而能身处此间的俞士悦看着天幕上已然垂垂老矣的自己,神色复杂地站起了身,对着商辂略一拱手。
年过古稀的人了啊,那时他都该是退休的年纪了吧。结果还被强行送去铁岭戍边——如果不是他身体还算得上能抗,压根等不到商辂这句平反吧。
商辂半让开他的作揖,不敢受全。
【成化六年,商辂上书为曾与他共事许久,接近于景泰的内阁首辅存在的陈循洗冤。】
陈循离商辂更近,两人的交情也更真诚几分。于是此刻无需多言,他只沉默拍了拍商辂的肩。
【成化十一年,商辂上书,“极言王有社稷功”——他到底还是没敢直言,没敢期望能直接恢复景泰的皇帝尊号。
但是,够了吧。这么多年的政治侮辱,难道还不足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