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归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世间万物好像都不存在了,他们此刻就是他们自己。只有再次下山的时候,才会再心照不宣扮演各自的角色,去争抢,去厮杀,去顺着无尽的血腥味掠夺。
…………
伏霄想到这里,心口蓦地空了,似乎能够预见那个孤寂的未来。不无酸涩地想,人生有限的数十载,他所结识的这些人,又有什么样的结局?
他背对着凉亭,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勇气,他轻轻地喊道:“阿和……檀光?”
话音落地那一刻,他猛然回头。
小归山一年四季都清凉。
风入松间,这阵凉风似乎也吹倒了心里,将那一点烧起来的温度也带走了。
伏霄眸光渐渐下沉,看见小亭之中,师无算已经倚靠在亭子的柱子上,阖目浅眠。
遂深深叹了口气,想到山中多风,这么睡着怕是要着凉,便脱下外袍,刚走过去,要罩在他身上时,师无算却迷蒙地睁开眼,的确是刚从梦中苏醒的茫然,含混问道:“我怎么睡着了?”
伏霄心绪未定,躲闪开目光道:“你醒了也好,免得风一吹,回去染上风寒。”
师无算下意识哼了一声,背靠着柱子坐直身,半晌才道:“我做梦时,却听你对我说了什么,可是什么重要的话么?”
有些话情绪酝酿到位了,说出来其实十分自然,但一旦过了那时辰,便怎么说怎么不对味道。龙君虽然从小没脸没皮,可这百般柔情的话语,说过一次也就泄了气,何况谁晓得会不会招致嘲笑,伏霄神君也是要面子的。
眼光寻觅到韦敦留下的酒葫芦,借口一瞬间成型:“我看夕阳风景十分好,本想叫你喝酒,谁知你却睡着了。”
“哦,原来如此。”师无算慢吞吞的应着声。
伏霄赶紧道:“就是如此。”
“反正我也醒了,你把那酒拿来吧,”又顿了顿说道,“可惜,我说句不中听的,韦老先生珍藏的这酒,也太难喝了,酸唧唧的。”
伏霄道:“兴许是拿果子酿的甜酒,放得不好,就容易发酸。”
师无算懒懒地看着他,将那酸果酒抿了一口,笑道:“白公子不会也是果酒里泡出来的吧?有些时候,真是恁酸了。”
他又在揶揄,伏霄一阵疲累,却听他话音又是一转:“不过,甜酸这种事,都是各有所爱……只是回去之后,你要请我一顿好的。”
太阳沉下去了些,在这山间看得尤其明显,周身的光亮稍稍黯淡,衬得对面人的眼眸却更为清亮。
伏霄瞧着他的双眼,倏地也是笑:“你何时爱喝酒的?”
“没什么大爱好,可是好不容易能占我们小白公子的便宜,如此良机,若是放过了,我会心痛的。”
心里话未曾出口,原本是有些失落的,可是伏霄一瞬间又觉得,这般就是再好不过了。
他在心里将那二两发酸的酒水掂了掂,裹起来,藏进不知道那个角落,借着这微醺的酒劲,漫无边际说了许多话,渐渐的看夕阳沉入江的另外一端,水面由鲜红逐渐浸上深蓝,再一抬头,竟然已经坐到了入夜。
这酒就是再淡,喝到这个时候,也该有些昏沉的疲惫了。
餐风露宿毕竟不现实,山里蚊子多,在这睡一晚上,第二天脸都要大一圈。
还是趁着月色,往山上道观里去,寻间房舍借住吧。
夜里石台清凉,伏霄提着酒葫芦,乘着水亮的星斗散漫地回过头,看见小亭中师无算还清醒着,腰背挺直地坐在石凳上,柔软的发梢垂在肩上,袍摆似水一般扑了一地,正提起笔,在韦敦余下的笺子后写着什么。
遂心中一动,脚步沉沉地走过去。
龙君从不是为色所迷的人。
——他的脑子里还存着这样一句话,十分正气凛然地进了凉亭。山上月亮显大,慈悲的白月光将山径照出一片淡白色,自然就看见亭子里的人双目晕着浅淡的月华,周身亦是沐在皎洁之中,仿佛一层浅淡的水波纹。
伏霄心中微动,这般借着微醺的酒意伸出手,捧珠一般,在他腮边轻轻落下。
对面起先没察觉,这会儿反应过来,倒先警觉地将笺子抽走了,而后才迟滞道:“做什么?”
伏霄宛如被捉赃的小贼,酒劲清醒大半,急中生智道:“这、这山里蚊子忒多了……别叮了你的脸。”
师无算一脸怀疑,伏霄又道:“咳咳,我看时辰不早了,咱们上道观里找一个地方凑合睡吧。”又怕他发现什么端倪,拔腿就走。
山上的道士们大都没睡,得知有人借宿,也没有拒绝,由他们两个睡了一夜,正好第二日清早要下山采买,两人便跟着道士一同下了山。
至于山上小亭里那些事,那些话,竟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安心地做起尘世中两个争逐的凡人。
下山之后,自有诸多事务要忙,不止韦敦的事情要先行回报回京,他们路上的行程也需提前安排妥当,伏霄还要时不时去府衙与沈綝畅谈一番,不少都只能一人去做,与师无算见面的时候,愈来愈少。
直到离开夏郡的前一日,才终于能静下来好好休息。
这一日昭王殿下与师公子都没了踪影,江面上却出现一艘客舟,约莫能容十来船客,今日只坐了四五人,船夫在前头撑船,另一头的船篷之外,有人静坐在甲板上,身边放一只小桶,竟是在垂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