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父亲傅琅也到家了。
三人难得可以一起吃晚饭,杨德音一口气煮了不少,桌上摆得满满的。
十几年前,为了配合母亲的工作,一家四口搬到这里。当时傅鸣玉年纪还很小,并不记得搬家始末,但他却记得爸爸很坚持新家里要有一张能全家坐在一起的餐桌,当时他说:「这样才像一家人。」
后来发生很多事,家里乌烟瘴气。
现在他们围着餐桌坐在一起,看起来终于像是一家人了,但却多出了一张椅子。
每次三人围坐在一起,这个家的气氛就像回到出事的时候,令人鬱闷。
这个家平时唯一的声音,此时保持冗长的沉默,盯着那个空位。
「你怎么了?」直到将桌上的饭菜扫了一半,傅琅才终于开口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不习惯。」杨德音说。
闻言,傅琅几乎是笑出声来:「都过这么久了,还不习惯?」
她一愣,眼角的那枚痣再次膨胀起来,吞噬眼中所有的光。对于丈夫的漫不经心,她并不生气,只觉得悲伤。
「对一个母亲来说,这种事无论过了多久都无法习惯。」
「不是无法习惯,而是无法认清现实。」傅琅话说得有点重,「德音,已经三年多了,鸣凤都快回来了……我们应该接受那个孩子的缺陷、认清我们的失误,然后好好打起精神面对现在的生活。别再拘泥于过去了。」
傅鸣玉默默用餐,将自己偽装成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这些话并不是爸爸第一次说。自从哥哥出事后,他就时常把「要认清现实」掛在嘴边,但随着时间流逝,母亲的偏执变本加厉,父亲则愈发沉默。
「我无法认清现实?」杨德音像被刺痛,惊叫起来:「所以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吗?发生这种事,要继续教育另一个孩子我有多不容易——你对我指手画脚倒是很轻松!」
父亲沉默了,脸部线条紧绷,像在隐忍怒火。
傅鸣玉听见她提到自己,依然无动于衷。
「对,鸣玉——」杨德音忽然将眼锋转了过来,刮在他脸上。
「你千万不能和你哥哥一样,你不可以学坏,不可以再让我伤心了,知道吗?」
傅鸣玉抬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平静地望着妈妈。
对视了几秒,杨德音眼泪流了下来。她摀着自己的脸,低声哭泣:「不……我怎么又这样?对不起,鸣玉,对不起……我不该给你压力,你是你,你和鸣凤不一样的……我应该要相信你的……」
傅琅受不了,将筷子大力拍在桌上,「只不过关心你一句,又闹成这样!」
「爸,别生气。」傅鸣玉的声音出奇冷静,接着对杨德音说:「我不会做让你担心的事情,我很清楚,你别怕,别伤心。」
他声音沉稳平实,抚慰了一个母亲支离破碎的心。她噙着泪水,既愧疚又欣慰地望着他。
接下来十几分鐘的沉默里,杨德音不再说话,似乎还在沉淀情绪。
直到傅琅起身收拾碗筷,这顿令人难以下嚥的晚饭才终于宣告结束。
杨德音心情尚未转好,擦了桌子便窝进自己的书房,傅鸣玉则留在厨房洗碗。
父亲走了进来,倚在冰箱门边,唤了他一声:「鸣玉。」
「怎么了?」他转头,甚至带着微笑,一如往常乖顺。
「你明年就十八了吧?」
「是啊。」他点点头,转身继续刷碗,「怎么突然问这个?」
「明年这时候,你哥差不多就回来了。」
「……嗯。」傅鸣玉喉咙发紧。
「我知道待在这个家很痛苦。」
傅鸣玉背影一滞,接着笑道:「爸,你在说什么?」
「这个家变成现在这样,我得负很大责任,而且我也放心不下你妈……总之,我没办法离开这个家。」
「……嗯,我知道。」他明白的。即使母亲已经面目可憎,父亲依然爱着她。
「我没办法离开,但你可以。」
闻言,傅鸣玉浑身一僵,回过头讶异地望着傅琅。
「等你十八岁,就离开家里吧。」他说,「看是要考远一点的大学,还是直接搬出去独立生活都好——钱的事不用烦恼。」
父亲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像考虑了很久。
「爸,别开玩笑了。」傅鸣玉笑了笑。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德音不可能把你栓在身边一辈子。鸣凤也快回来了,到时候家里会变得多乱,我实在无法想像。」
听见这段话,傅鸣玉心中闪过一丝期待,期待家里能恢復成过去那样和乐融融……
但傅鸣玉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家只会愈来愈糟。
「这是我的家。」他垂下眼瞼,低声说:「我能去哪里呢?」无论去了哪里,终究是要回来的。
傅琅一愣,望着这个长得快比自己高大的儿子,不禁心疼起来。
鸣玉是他与德音的意外之喜。他们对这孩子万分疼爱,不曾给过什么压力,只希望他快乐长大——直到他哥哥走了歪路,整个家就这么倾颓下去,困在夹缝里的傅鸣玉被迫高大起来,撑起这个家,撑起杨德音空洞的心灵。
「妈妈对你做的事一点都不合理,你至少知道这一点吧?」
「……」傅鸣玉轻轻頷首。
「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会干涉。」傅琅拍拍他肩膀,「有事就找爸爸商量。」
傅鸣玉应下了,心里却想着:自己怎么可能这么任性?
爸爸这几年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面色憔悴,而且他一直瞒着母亲在服用精神安定的药物,这些他都知道。
傅琅说完话,正准备回客厅,却被儿子叫住——
「爸,我觉得妈已经很努力了喔。」他微笑着说。
傅琅怔愣住,瞬间红了眼眶,一语不发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