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跑热身结束后,糸师凛开始了晨练。
  周围墙壁上器械弹动,露出自动射球的管口。它们会随机变换球的速度和角度,每一发都无法预料。
  凛会利用这些机器进行各种接球和控球练习——用脚背、大腿或胸部停稳飞来的球,然后快速转身带球,转换姿态完成射门。
  他的动作流畅且精准,仿佛程序化的循环。
  不管从任何方位接到球,都会按照自己事先设定好的距离和角度射门,重复到满意为止,以此实现量产进球。
  “……”
  柏崎智江看得咂舌。
  这孩子真是个疯子——冷静的疯子。
  同赛场上傀丝般操控队友、通过精密预判构建射门不同。自主训练时,少年的本性无处遁形。
  动作平铺直叙,看上去没有任何技巧……但每个动作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射门。
  通常球员练习,大多会给自己预留一些思考与调整的间隙。
  接球时先琢磨一下对策,就好像比武时先试深浅,见招拆招,寻找制胜的一击。
  而糸师凛却不是这样。
  他像一把阎罗刀,出鞘第一刀便要杀人。旁人还没蓄满全力,他已下了死手。
  忘我的沉迷,全凭冲动控制身体,粗暴地瞄准球门。
  他的学艺处就是战场,练习处就是死人坑。
  短短20分钟,他已完成无数进球,密度高得恐怖。
  ...
  中间休息,女人递上一瓶电解质水。
  “谢了。”
  浑身是汗的少年喉结滚动,大口饮下,又要返回场上。
  “停一下,你这个强度太大了。”
  柏崎智江拦住他:“我明白你每晚都会做瑜伽和拉伸来缓解,但长期持续会对关节和肌肉造成影响。”
  她扫了一眼他微微泛红的膝盖和呼吸粗重的胸腹,语气严肃。
  糸师凛不情愿地停下来。
  他还远没达到自己的身体极限。
  女人示意他去长椅上,为大腿铺好热敷包,又触上窄腰。
  少年动作一颤,下意识躲开。
  “怎么,不让碰啊?”
  智江又摸了一把他侧腰。
  “你……”
  糸师凛瞪她一会儿,低声道:“你别乱摸。”
  柏崎智江无言。
  她给他腰间围上热敷带,觉得这孩子有点过分保守。
  “先对腰部和腿部进行热敷,有助于缓解肌肉紧张。”
  她又开始在他的小腿和脚踝上施加轻压。
  “大腿前侧的股四头肌,后侧的股二头肌……还有小腿的腓肠肌最容易累积疲劳。你这种训练虽然可以增强爆发力,但如果不及时放松,就容易积累过多乳酸,睡前反而要加倍护理。”
  女人详细地解释,提到肌肉名时还特意按压那一片肌群。
  糸师凛看她按得认真,连蹭到汗都毫不介意,舌尖舔了舔侧膛。
  “……谢谢。”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
  “谁道谢还板个死人脸啊,你笑笑。”
  少年拧紧眉头。
  在她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他却勉强扯起唇角。
  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表情割裂,像极了恐怖片里发癫的反派。
  “你再练练,争取早日进组。”智江笑他,“惊悚血浆片,票房入不敷出的那种。”
  “……血浆片也有受众。”
  凛却争论起来:“我就经常看。”
  ...
  睡前看恐怖电影是糸师凛的习惯。
  本来是为了练习口语而下了个高分电影合集,一部电锯杀人片夹杂其中。
  不管如何挣扎都逃不出杀人鬼的手掌心,一旦被抓住,就只能落得被分尸的下场。
  主角拼命躲藏时,那种毛骨悚然的紧张让他上瘾。
  这个奇特的爱好始于糸师冴去西班牙后。
  他们所属的镰仓联合青少年队赢得了U-15冠军。
  作为王牌的冴被异国球探选中,应邀加入西班牙顶级俱乐部RE·AL的青训体系。
  彼时,兄弟间的关系尚未破裂。
  凛每日拼命训练只为赶上哥哥的步伐,却坎坷重重。
  队里没人能踢出像冴一样令人沸腾的传球,为寻找其他刺激,凛开始逐渐沉迷于恐怖片。
  肾上腺素增加,心率、血压、血糖值上升,在兴奋中忘却疼痛和疲劳。
  就像街机对战里进入了无敌模式。
  随着时间推移,现在无论是欧美血腥还是日式恐怖,凛都会找来看。
  只有经历了脊柱发凉的恐惧,少年才会安然入睡。
  “……”
  柏崎智江听后只觉得头疼。
  ——这孩子在无意识地寻求精神安定。
  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的巨大怨恨,他的大脑不得不调用其他途径来释放这些负面情绪,达成某种平衡。
  如同蜜糖,又好似砒霜。
  它赋予他在球场上不断精进的动力,可这份怨念也在无意识地蚕食着他的内心。
  女人撕开一片蒸汽眼罩,贴在他脸上。
  “行了,你躺会儿吧。”
  视野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少年犹豫地撑着身子,嘴角下撇。
  “在这里?这椅子……”
  智江直接将他按到腿上:“大脑放空。”
  糸师凛枕着女人饱满柔软的大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她穿着件瑜伽裤,体温比他低一些,鼻尖传来浅淡的香气。
  “在想什么?”
  隔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刚才中断的训练,如果球从右后方传来……”
  女人打断他:“想点别的。”
  少年抿唇。
  “……如果再和那家伙一对一,我绝对要封锁他的……”
  柏崎智江揪了揪他的刘海。
  “想点开心的事。你最喜欢哪部电影?”
  “《闪灵》。”
  凛认真道:“暴雪封山,空荡的酒店。在那种封闭环境下,总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那么,世界末日来了,你会做什么?”
  “和那家伙决斗。”
  少年即答。
  “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教练说话啊,凛选手?”
  智江扯住他脸颊。
  她力道很轻,就算扯痛了或许他也不会阻止。
  训练室天花板上有一面透气的大窗,时间接近正午,为身周披上一层暖洋洋的辉光。
  光线洒在脸上,眼皮内的薄红落进视网膜里。
  少年不由得想起了女人水红色的唇瓣。
  “……和我说话,会无聊吗。”
  凛想了个话题。
  “会吧。”
  柏崎智江正刷着手机,随口回答。
  “那……末日来了,你会做什么?”
  他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话。
  “那种全人类即将毁灭的倒计时?”
  女人来了点兴趣,思索片刻:“我会去找理奈……我妹妹。”
  “她闯了祸,被关进了少管所。”
  “世界末日一来,看守肯定都跑掉了,我就带一堆吃的进去找她。”
  “……什么啊。”
  糸师凛低声道:“还不是和我一样。”
  “说什么呢。你去打架,我去聊天。”
  她的尾音微微上扬,语气明快:“在那种时刻,果然还是想和最亲近的人呆在一起。”
  “你们关系很好么?”
  “……一般吧。”
  柏崎智江笑了:“很久之前那孩子就不怎么和我说话了。时隔叁年回国,我们的第一面是在家事法庭上。”
  糸师凛认真听着。
  “17岁的孩子,染了一头嚣张粉毛,臭着脸。对律师一言不发,法官问什么都点头。”
  “后来呢?”
  少年下意识接话。
  “我们的会面时间很短。她不愿说,我也没再问了。”
  柏崎智江摇头:“理奈是个有主意的人……我管不了她。”
  “什么都没说吗,明明隔了好几年没见。”
  糸师凛攥住拳头。
  “说了那么一句吧。”
  女人看向远方。
  ...
  【姐姐,你其实不用回来。】
  少女的脸隐藏在鸭舌帽下,樱粉刘海乱翘着。
  她穿着件宽松卫衣,纤细小腿上固定着夹板,手上贴满了创口贴。
  柏崎智江说得口干舌燥,放下水杯,就听见这么句话。
  她皱眉:“……理奈,你知道进少管所意味着什么吗?”
  “你年纪小不放在心上,但姐姐要对你负责。”
  柏崎理奈没说话。
  她脸色很轻松,眼神有种盲目的莽撞,又分外沉着。
  看着那对和她一模一样的褐色眼瞳,智江沉默了。
  ——直到被警员带走,她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那是什么意思?她不想见你?”
  少年的眉头紧紧拧起:“在埋怨么?你这么多年没回家。”
  “小时候,都说我性格像父亲,理奈像母亲。”
  女人摸了摸眼罩温度:“……没想到长大后完全颠倒了。”
  “「她有她自己的人生」——那孩子想叫我不要担心。”
  柏崎智江沐浴在暖光下,打了个哈欠:“她已经不是那个六神无主,只会抱着我的腿大哭的小女孩了。”
  糸师凛愣住了。
  【滚吧,凛。】
  【我的人生已经不需要你了。】
  “说到底,兄弟姐妹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在童年的某段时间相互支撑,独立后再走向各自的人生。”
  柏崎智江稍微掀起一点眼罩,手掌护住,让他适应漏进来的日光。
  “不过末日来了,还是会不远万里地聚在一起——是有这种奇妙的羁绊,对吧?”
  少年躺在她腿上,瞳底清绿。
  热气蒸腾后,他下睫毛湿漉漉的,几缕黏在一起,眼神茫然。
  柏崎智江晃晃手:“15分钟了,首席同学。”
  凛回过神来。
  腰腹一收,他猛地支起身子……撞上了她胸前柔软。
  一片弧度傲人的馨香从脸边擦过,他几乎有些狼狈地蹦起来。
  女人捂着胸口,眼神几分怨怼。
  亏她这么苦口婆心的开导,结果还被痛击要害。
  “我不是故意的。”
  糸师凛急道,面上有些热。
  柏崎智江挑起眉毛。她瞄准他胯间,挥出小腿——脚踝被用力扼住。
  “怎么,不让我报复回来啊?”
  她冷冷道。
  少年匪夷所思地瞪大绿瞳,皱眉纠结会儿,慢慢松开手。
  ——来吧。
  看着他壮士断腕般的表情,柏崎智江大笑起来。
  “行了,逗你玩的。”
  女人对着空气又挥了下腿:“你们是这么踢的么?蛮简单的啊。”
  看了眼她摇摇晃晃的核心,糸师凛长腿一横,足尖截住一只球,送到她边上。
  柏崎智江舔舔嘴唇。
  她瞄准一点,猛地一扫——身子一个趔趄。
  少年早有准备,迅速握住女人一只胳膊,自身后护住她。
  “哈哈。”智江尬笑道:“其实我家运动基因很好的。”
  显然她已忘了,自己是个能在泳池边打滑,四仰八叉摔进水里的奇才。
  凛的嘴角缓缓上扬。
  弧度微小,却准确地被她所捕捉。
  “还是笑起来好看。”
  智江揉揉他发顶,舒了一口气:“别老愁眉苦脸的。”
  糸师凛看着胸膛前的女人,轻轻移开了目光。
  双手在背后,不自然地抠了抠。
  “……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