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步向外行去,沿途魔族护卫皆向他抬手行礼,他神情冷然,视而不见一般离开,未作停留。
穿过回廊,在经由府邸西南侧时,他蓦地止住身形。感知延伸,就算四周不见任何活物的影子,他还是暴喝了一声:“谁?!”
周围仍旧没有任何声息,穆垣青崖却不认为自己的直觉有错,体内力量流转,已经将四周空间尽数锁定。
素色斗篷扬起,姬瑶撤去术法,身形现在他面前。
当她抬眸的刹那,穆垣青崖愣在了原地,失语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
仔细端详过姬瑶容貌,神情冷然的魔族脸上在瞬间现出欣喜若狂之色,他以灵力将眼前方寸空间隔绝,这才在姬瑶面前半跪下身:“殿下,您是如何逃出了镇魔塔?!”
姬瑶身边曾有数百魔族护卫,穆垣青崖便是其一,不过在她入紫微宫时,这些魔族被姬氏尽数遣回九幽。
相比穆青崖脸上惊与喜交杂的激动,姬瑶的神情冷淡得过分,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魔族,眼底只是一片漠然。
穆垣青崖未曾察觉异常,他看着姬瑶,脸上带着几分难言狂热:“殿下,这么多年了,九幽之地所有魔族都在等着您归来啊!”
九幽所有魔族,都在等待九幽氏的归来,等待那位九幽氏的帝女,带领他们重现昔日荣光。
穆垣青崖眼中喜色毫不作伪,但姬瑶的神色却未曾有任何动容,她开口,语气中没有任何起伏:“我不是你要等的殿下。”
什么……
听着她这句话,穆垣青崖的神情有一瞬空白。
“殿下?!”他急急剖白道,“难道您不记得我了么?当日在姬氏中,我也曾侍奉过您啊!如今我跟随在赤炎斛身边,不过权宜之计,我从来忠于的只有九幽氏!”
他曾经侍奉在她身边,又怎么会认不出殿下。
“殿下,您是九幽氏的帝女,只要您回到了九幽,我魔族便有了复兴的希望,我们都在等您,所有魔族都在等着您啊!”
“倘若我不是呢?”
倘若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呢……
第二百零八章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初现端倪的?
行走在牧野城城主府幽暗的藏书楼中, 姬瑶的身形笼罩在素色斗篷下,神情尽数被遮掩在其中,令人难以窥见详尽。
镇魔塔三百年, 她眼前所见, 只有不见天日的黑暗, 那是能将神魔都逼疯的孤寂。困于方寸之地,重重锁链加身, 姬瑶体内灵力无法动用分毫。
她只需活着,至于怎样活着, 神族其实并不在意。
也就是在这样的黑暗与孤寂中,姬瑶不免有了足够闲暇, 一遍又一遍回顾从前旧事。
她始终不明白, 姬明殊因何要借她的手杀了自己, 令她身陷镇魔塔,永不得出。
镇魔塔外日月更迭,春秋变换,塔中却永远只是一片虚无黑暗, 姬瑶不记得过了多久, 她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同谁说过话。
也就是在这片近乎荒芜的黑暗中, 忽有一日,身旁那块枯木开出繁花, 她便于冥冥之中, 得悟步天歌。
观过去, 知当下,见未来。
姬瑶借步天歌看到了三件事, 一件有关过去,一件有关现在, 一件有关未来。
多年前,魔族战败,魔君九幽觞身死归墟,九幽氏血脉尽为神族所戮,唯有九幽觞刚出生不久的独女为魔族残部所护,出逃在外。
神族追兵一路跟随,至渊逝海畔,护卫九幽氏帝女的魔族不过只剩三五。
穷途末路之际,为首老者命两名魔族携帝女离开,而他孤身留下,借九幽觞昔年留下的一滴心头血施展秘法,将其注入那只自煞气中初生的魔物体内。
那团灰白的雾气因此逐渐显化出人形,在痛苦的哀嚎中,变作浑身鲜血淋漓的女婴。
苍老的魔族佝偻着腰背,抱着她主动走向了已经追来的神族。
后来发生了什么,是天上地下都清楚的事。
魔族献九幽氏帝女入神域为质,钧天氏天帝为她赐名瑶,指婚钧天姬氏少主姬重明。
所以她的名字,从此就叫姬瑶。
魔族老者之意,是为九幽氏帝女争取些许脱逃的时间,魔君的心头血不过能令那只初生的低阶魔族短暂显露出九幽氏的血脉,不可能欺瞒神族太久。
当然,若是他们在觉察她身份前,先将她杀了,就此以为九幽氏血脉断绝,那便再好不过。
便是没有,能为九幽氏殿下争得这些时日,也值得了。
他不曾想到,钧天氏不仅没有杀了那只低阶魔族,反而将她留在了九霄神域。为了不令九幽氏混沌天赋再度现世,天帝亲自出手,封印了她体内魔族血脉。
就是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之下,方有了后来的姬瑶,也是因此,之后的数百年间,钧天氏及众多神族竟然都未曾察觉她根本不是什么九幽氏帝女。
连魔族老者也不曾想到,自己一时起意的权宜之计,竟然能欺瞒过神族这么多年。
姬瑶不是什么九幽氏血脉,她只是生在渊逝海旁,在九幽随处可见的一只低阶魔族。
所以她初至姬氏之时,野性未驯,灵智懵懂,只会用爪牙应对所见的神族。
所以她的资质悟性,连附庸神族的妖仙都不如,鲁钝愚昧,即便后来日复一日的勤学苦修,最终也不过六重境的修为。
在姬瑶之前,从未有魔族被封印了血脉,生辟出紫府与黄庭,如同人族一般修行神族功法。为此,姬瑶的修行进境虽被诸多仙神暗中冷嘲,却并未有人因此怀疑她的身份。
所以自始至终,她都不是什么九幽氏帝女。
那她是谁?
姬瑶是谁?
‘殿下……’穆垣青崖仓惶地看向姬瑶,仍不愿相信,‘您分明就是九幽氏的殿下啊,为何不愿向我承认?’
姬瑶没有再做解释,她只是逼出了自己身上的魔纹。当看清盘踞在她脸上的赤色魔纹时,穆垣青崖呆滞地跪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低阶魔族……”他喃喃道,“这是低阶魔族的魔纹……”
九幽氏的殿下,怎么可能会是低阶魔族!
眼前少女,只是连灵智都有限,地位微贱的低阶魔族罢了!
对上穆垣青崖愕然中不自觉夹杂了轻蔑的视线,姬瑶轻笑了一声:“不错,我不过是低阶魔族罢了。”
是九幽之地为数众多,被高位魔族视为血食,弹指便可湮灭的低阶魔族。
她知道自己来历的时候,是如何心情?姬瑶有些记不清了,或许也同穆垣青崖差之不远。
一夕身份骤变,她不是什么魔族帝女,而是只从前自己未曾留心过的低阶魔族。
这样的低阶魔族,从前连出现在姬瑶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这到底算什么呢?
她自以为背负的魔族命运,与她一只低阶魔族从来没有什么关系。
她不是九幽氏,救不了魔族。
她只是只生于煞气之中,无名无姓的低阶魔族而已。
她什么都不是。
神族并不知晓,那一日,镇魔塔中回荡着凄怆笑声,久久未曾停歇。
姬瑶转过身,抬步走向牧野城城主府的藏书楼。
在她身后,穆垣青崖喃喃道:‘那九幽氏的殿下在哪里?’
‘没有殿下,九幽当如何,魔族难道要永远为神族役使吗?!’
姬瑶没有回头,神情只见一片死水般的漠然。
那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只低阶魔族,自煞气中而生,最不值一提的魔物,魔族的大业与荣光,与她有什么关系?
那不是她的责任,一只低阶魔族也担不起魔族的兴衰。
布满尘灰的藏书楼中,姬瑶拾级而上,恍惚记起还在姬氏之时,自九幽而来的魔族总是对她说,九幽氏的帝女肩负着魔族的未来。
所以为了这位帝女,魔族上下都可以不惜己身。
他们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姬瑶被关入镇魔塔的第三百年,先魔君九幽觞麾下龙雀使携残部攻上九霄神域,欲救她脱困。
阔别三百年的天光中,龙雀宽大的翅翼展开,为姬瑶挡下了镇魔塔内外无数禁制术法,霎时间,有温热鲜血溅落在她脸侧。
那只魔族抬手为她拭去脸上血迹,断断续续道:“殿下,你要活下去……”
活着回到九幽,带领魔族重归荣光——
姬瑶张口,喉咙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们可知,自己救错了主上……
他们要救的殿下,不是她。
姬瑶看着那些前仆后继,以自身血肉拦下九霄仙神的魔族残部,蓦地觉得好笑。
他们知不知道,其实自己不惜性命救的,只是只血脉低贱的低阶魔族罢了。
这个秘密被藏得实在太好,不仅骗过了神族,还骗过了魔族自己。
一路向三重天而去,姬瑶忍不住想,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魔族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们就理应为九幽氏而牺牲,为了所谓魔族的大业与荣光牺牲?
如她这般血脉微贱的低阶魔族,理应将为九幽氏帝女牺牲,视之为最大的荣耀。
可她为什么觉得这样不甘?
为什么?
凭什么?
姬瑶忍不住想。
她到底是谁呢?这数百年来,她只是做了九幽氏帝女的替身,剥去这重身份,姬瑶又是谁呢?
三重天堕仙台上,面对诸天仙神,姬瑶笑着,决绝地向后倒了下去。
她不想再回到镇魔塔中,不想再做所谓的九幽氏帝女。
这是姬瑶对天命的第一次反抗,也注定不会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