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女儿,不过三岁,就在病痛中离世。
那不过是场小小风寒,倘若玉柔肯上心半分,她的女儿又怎么会就此夭折?
或许这些的确与百里萦无关,但当她亲手为百里清漪奉上那盏下有剧毒的药茶时,就注定两人之间的母女之情已经断绝。
玉柔瞳孔放大,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早就知道了……
玉柔浑身发寒,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今日一切或许都是百里清漪有意为之。
“阿柔,我原本是想过原谅你们的。”百里清漪微微倾身,在她耳边道,“如果我的女儿还好好活着,我本是可以原谅你们的。”
过往那么多年,她是真心将玉柔当做自己的妹妹,真心将百里萦当做自己的女儿。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她的女儿死在了十五年前,如果她原谅了她们,她的女儿该如何安息?
“阿柔,我为你女儿准备的这场盛宴,你可还满意?”
玉柔跌坐在地,像是在这一瞬间失了所有力气。
第四十章
这是百里清漪第一次在玉柔面前展露出这样一面。
以往在她面前, 百里清漪从来是再温柔不过的阿姐,就算她做错了什么,只要认了错, 百里清漪总会轻易地原谅她。
毕竟, 她是她的阿姐。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 才助长了玉柔的野心和贪念。百里清漪的宽容让她忘了,能以三境修为坐稳百里家家主之位的人, 又何曾是好相与之辈。
她后悔么?
大约是有的,不过她后悔的是自己没有做得更小心一点, 竟然让百里清漪提前发觉。
百里清漪不知她心中所想,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随着百里清漪抬手示意, 素衣女使出现在高台之上, 要将昏迷的百里萦带离。
“等等!”眼见百里萦要被带走, 陈肆忍不住站了起来,他看向百里清漪,语气不算客气,“方才之事, 百里家主不打算给我妹妹一个交代么?!”
方才百里萦自背后向姬瑶出手, 分明是想要她的性命!
如果不是蛟蛇意外将百里萦当做祭品缠缚, 或许真会叫她得手,陈肆回忆起方才一幕, 心中怒火中烧。
刚才发生了什么, 在场修士有目共睹, 百里氏休想抵赖!
他淮都陈氏,绝不是旁人随意可欺的!
陈肆不清楚百里清漪几人间的恩怨, 也不知今日百里萦身份暴露,本就是她有意促成。
这场生辰宴, 正是百里清漪用来埋葬百里萦道途的祭典,她要她失去所在乎的一切,修为,声名,权势,成为世人口中笑话。
但在不知情的陈肆等人眼中,就算百里萦不是百里清漪的女儿,养在身边十多年,怎么也会有些感情。她此时命人将百里萦带离,必定是有意偏袒。
陈肆当然忍不下这口气,就算姬瑶没有受伤,方才百里萦想杀她却是事实。
而百里萦虽被蛟蛇当做祭品饮血,伤势看起来可怖,但终究也只是外伤,服下灵丹休养数日即可恢复如初。
难道因为她受了伤,就可以将她做过的事抹消?
陈肆的眼神有些冷,人理应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在场修士皆以为他和姬瑶是散修,听到这番质问,暗中都觉讶异,陈肆也不过明识境,如今又还在百里氏的地盘,他当真不怕开罪了百里氏。
百里清漪垂眸看着站在下方的陈肆,脸上神情难辨喜怒,听泉台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凝。
她会怎么做?在场修士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同样的疑问。
众人很好奇,在得知百里萦并非百里氏血脉后,对于自己从前倾尽心力培养的继承人,百里清漪会是什么态度。
在近乎凝滞的气氛中,百里清漪终于开口:“身为百里氏少主,百里萦当众行凶,此事,我理应给诸位一个交代。”
说罢,她再度示意,面目寻常的素衣女使在接到她的指令后,竟是毫不犹豫地一指点在百里萦眉心。
目睹这一幕,哪怕是经历颇多的六境大能也不由神色微变。
眉心乃是修士紫府所在,一旦被毁,便只有修为尽散的下场。
她竟是如此果决地舍弃了这个没有自己血脉的女儿。
有人觉得百里清漪冷血,也有人觉得,如此杀伐果决,才当得百里家家主之位。
随着一声闷响,百里萦的紫府在素衣女使一指下轰然碎裂,即便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此时也不由露出痛苦之色。
“不要——”玉柔见此情景,只觉心胆俱裂,哪怕她未曾修行,也知道紫府碎裂意味着什么。
但她什么也阻止不了,鲜血在赤霞绡上流淌,一滴滴坠落在地,曾经最是心高气傲的百里家少主,若是知道自己被废去一身修为,只怕会比死更难受。
这正是百里清漪想看到的,她从不对仇敌手软。
百里秋惶然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一夕之间,她所有的认知好像都被颠覆了。
阿姐……她不忍心再看百里萦的惨状,却被百里清漪控制着连头也无法别开,只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百里清漪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作为她唯一的女儿,百里秋再不可能像从前一般骄纵任性。
她必须学会独自面对一切,因为在自己死后,她便再无可以倚靠的人。
百里秋不知母亲心中所想,泪水从脸上簌簌滑落,眼底盛满恐惧。
玉柔撑起身体看向百里萦的方向,这一刻,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野心,尽数落了空。
悲声大作,谁也不知她哭的究竟是什么。
直到素衣女使将气息奄奄的百里萦和呆愣在原地的玉柔带离,站在原地的陈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实在没想到百里清漪会这样果决,可以这样轻易地就将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舍弃。
百里清漪起身,向在场众多修士俯身一礼:“百里氏家丑,请诸位道友见谅。”
没有人不识趣到在这时贸然开口说些什么,他们是受百里氏所邀而来,与玉柔母女又无甚交情,何况怎么看,这件事错都不在百里清漪。
压下各异的心思,众人只含笑以对,不过片刻,高台上的血迹便被清理干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百里氏族人哪怕心中再多疑虑,此时也不好当众质问百里清漪,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强行吞下。
高台上只剩下姬瑶一人,昆山玉碎在她怀中散发出蒙蒙灵光,也是在此时,听泉台周围,一滴又一滴湖水徐徐上浮,滞留在空中,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辉。
看着这一幕,众人都不由屏住呼吸,昆山玉碎会顺利认主么?
“难道我们真要看着昆山玉碎认这个二境散修为主?”有百里氏族老低声开口,此时出手阻止,尚还来得及。
他身旁老妪闻言冷笑道:“当着这么多仙门同道的面,你丢得起这脸,百里家丢不起!”
只要能唤醒昆山玉碎,百里家便可以此相赠,这可是作为家主的百里清漪亲口许诺的。
另一人忍不住抱怨道:“我早说过,昆山玉碎乃是我百里家至宝,不该任人来取,如今倒好,这百里萦不是我百里家的血脉,这一场生辰宴全是为旁人做了嫁衣!”
就在说话间,昆山玉碎散发的灵光已经落在了姬瑶身上,将素色裙袂也染上光华,这一刻,停滞在空中的湖水尽数坠落,像是落了一场雨。
雨中,昆山玉碎上烙印下了属于姬瑶的气息,发出一声欢快鸣啸。
这把天阶灵器,终究还是为她所得,席间修士心中感慨。
脸色最为沉重的当属百里氏诸多族老,比起百里萦的身份,眼前更为紧要的却是这得了昆山玉碎的少女。
属于百里氏的至宝,如何能轻易外落?不过眼前少女似是散修,这又好办了许多。
彼此对视一眼,在交换过眼神后,白发白须的老者站起身来:“家主虽有言在先,唤醒昆山玉碎者可为其主,但此物毕竟是我百里氏传家至宝,不如这样,小友既是散修,便入我百里氏如何?”
听起来姬瑶似乎并不吃亏,但百里氏有言在先,此时说这话,显然是不舍将昆山玉碎给了外人。
若这少女入百里氏,固然能得其资源培养,但往后也注定要为百里氏做事,供其驱使。
在场修士俱都看向姬瑶,想知道她会如何应对。
姬瑶只是淡淡看向百里氏族老,未作回复,陈稚这个身份不错,她暂时还不打算再换个名字。
见此,百里氏族老不由面露不悦:“难道你受我百里氏如此重礼,却不思分毫回报么?!”
说罢,一身威压毫不客气地向姬瑶碾压而来。
便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徐老不着痕迹地将他的威压化解,沉声道:“入族之事,何来强迫的道理。”
他乃是天命境的大能,百里氏族老只能讪讪应是,不敢再动手,心中却奇怪这位自来与百里氏交好的大能,为何会出手帮一个不知名姓的散修。
陈肆这才松了口气,他清楚此时已不是再隐瞒身份的时候,郑重向百里清漪一礼:“舍妹意外令昆山玉碎认主,的确该谢过百里氏,但我淮都陈氏子弟,绝无改姓易族之理!”
淮都陈氏?他们不是散修?众人都觉意外。
“淮都陈氏,陈肆,见过百里家主。舍妹陈稚一直在外修行,此番我奉家主之命带她回到淮都,轻车简从而行,并非有意欺瞒身份。”
“百里氏赠器之恩,来日,我淮都陈氏自会奉上厚礼谢过!”陈肆掷地有声道,淮都陈氏又何须畏惧他百里氏。
百里氏族老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没想到,姬瑶原来并不是可以随他揉捏的无名散修。
还是百里清漪向陈肆回以一礼,化解了这场尴尬:“原来是淮都陈氏子弟。我既有言在先,令妹能得昆山玉碎,是她的机缘,又何须回报。”
陈肆的脸色这才好看几分,若是这样便再好不过,如果百里氏想要强留姬瑶,那便麻烦了。
听着这番对话,徐老的目光在姬瑶和陈肆之间逡巡,只觉她的身份不会这样简单。
淮都陈氏这些年,后辈子弟中实在没有什么出众人物。
“她既是在外修行,或许得了其他什么机缘。”云岫猜测道。
许是如此,徐老望着姬瑶,眼底难掩惋惜,他难得遇上这样一个悟性出众的小辈,却不能收作弟子,实在可惜。
陈肆再度向百里清漪拜下,百里家家主已经表态,其余人的意见便不那么重要了。
没想到来了这样多的仙门世家子弟,昆山玉碎最后竟然是为自己这个妹妹所得,陈肆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不过这样一来,待回到淮都,族中也无人可欺她。
坐在高台上的姬瑶看向百里清漪,淡淡问道:“你们商量好了?”
态度平淡得好像方才发生的这场争端全然与她无关一般。
在场众人听得面面相觑,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姬瑶却不曾在意他们的反应,她抱起昆山玉碎,身形已经出现在高台之下。站在陈肆与姚静深面前,她再次开口,语气还是不见多少起伏:“我要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