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蛮音被这句话,问得愣神。
  很怕么?
  她刚进宫时,未及笄的年纪,也就跟现在的小皇帝差不多大。
  江蛮音是家中庶女,由外妾絮娘生养的。
  家主当时正是前朝鼎鼎有名的户部侍郎,手握实职,在应天府也颇有声望,于同僚之中更是清白廉正的典范。
  这样的人,在进禄加官,名声正躁时,就会更加在乎自己的清誉。
  纳妾是小事,可夫人反应极大,若闹得家宅不和,传出去也只会道江大人管教无方,尤为惧内,岂不成为京师笑柄。
  他大手一挥,就将那外妾送了出去。
  这一送,就把絮娘送到了湖州菰城县的乡下,那里泽多菰草,人丁稀少,是最为老旧的庄子。
  絮娘是个奴家子,性子软弱。
  她是到显怀的日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已有身孕。
  乡下贫瘠,为孩子着想,絮娘也曾找人寄过书信,只是肚子大得瞒不住了,京中也没有音信传来。
  江府看来已经是不管她了。
  她是被放逐出来的人,怀了孕,又无人认领,就算硬说这是江大人的孩子,也不会有人相信。
  絮娘被庄子里的管家丢了出去,肚里的孩子也就成了暗结珠胎的野种。
  絮娘没有谋生的本事,把身上藏起来的金银玉饰卖了干净,这才凑了些银子将她生下来。
  她想给孩子一个干净的身份,只靠绣品织物卖点三瓜两枣,日子虽然清贫,也可勉强过活。
  但絮娘一介寡妇,又生得貌美,肤白素净,身形细如蒲柳,这般姿色在一个乡下,总是要遭人惦记的。
  絮娘带着孩子过得艰苦,有些男人,品行不端,有妻有子的,大晚上来爬墙,用扫把都赶不走。
  絮娘受过几次小委屈。
  她都忍了下来。
  小时候的江蛮音不懂,只觉得母亲把门堵着,哭得让人心酸。
  絮娘要攒束脩钱,让孩子去学堂念书,女子不能考功名,就去学个手艺,总之要混口饭吃,不能和她一样。
  孩子罕见的不听。
  挨了几次打,死都不要去学堂,六七岁的小女娃,嚎天喊地,非要去武堂耍棍练枪,把絮娘气个半死。
  身上的银钱交不起两份束脩,武堂也需要拜师礼。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孩子是女儿家,为什么对练武之事如此渴求。
  直到一天晚上,大门特意挂的沉锁被撬开,醉气熏熏的乡下汉子荡进屋里,抹黑爬了床。
  絮娘拦不住,还要避着孩子,她甚至在想,孩子要去书院,有这样一个母亲,是要被学生取笑的。
  于是抵死不从。
  那汉子嫌她挣得扎手,抽起腰带就要打,却没想从旁边扑过来一个小矮子,上来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顿时血流如注。
  男的发出痛嚎,酒一下子就醒了,拼命甩手,那牙齿扎进肉里,血肉模糊的,已经被撕下来了一块肉。
  他疼得抽颤,一时间竟也甩不掉这个兔崽子。
  江蛮音还在咬,耳边是男人的怒吼,还有絮娘惊恐的尖叫声。她整张脸都被脏血糊住了,只知道拼了命咬,不能卸气。
  后来,她被结结实实摔在床底,腿骨断成两节,脑子里阵阵嗡鸣,双目全黑,直到不省人事,都没有卸下这股力。
  絮娘看到女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滚在地上,满面惊恐,骇在原地。
  那男人怒气攻心,还要拿脚去踹孩童幼小的身躯。
  絮娘浑身是软的,她在针线篮里翻出了把生锈的剪刀,因为害怕,手抖得厉害。
  她用颤抖的剪刀,走到他背后,猛然捅进男人的脖管里。
  男人挣扎,她又捅了第二下。
  直到第三下、第四下……满屋子都是血,絮娘才惊醒,这人早已死了。
  外面凭空劈起了惊雷,惨白的光吞噬暗夜。
  絮娘收拾仅有的银钱,抱起孩子往外跑。
  不知不觉,她已经泪流满面。
  医馆离这有好一段路,行到半道,絮娘已经头昏目眩,全凭借一股劲才没倒下。
  头顶乌云团簇,凝了场滚滚大雨,扑头盖脸地砸下来,雷声凄厉,絮娘在雨幕跑得踉跄。
  难道是天要她们母子俩的性命……
  直到这时,一辆崭新的朱色马车拦在她面前,枣红骏马踏蹄喘着粗气。絮娘把孩子抱紧了些。
  马车上走下一个人。
  裙绣鞋精致素雅,裙摆雪白,缠枝纹的浅色掐丝往上蔓延,盛开几朵洁栀。那鞋子踩在污泥里,朝她走过来。
  絮娘看在雨幕中清了她的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你再这么抱着,不出一个时辰,她的腿就要废了。”
  絮娘心下大恸,忙跪下,悲道:“大小姐……”
  “上马车,去医馆。”
  “大小姐,是奴婢对不起夫人。”
  “嗯。”
  “大小姐……我杀人了。”
  片刻寂静后。
  “杀就杀了吧。”
  絮娘原是江夫人的随身婢女,纳妾之事一出,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急遽紧张,絮娘也遭了厌。
  江夫人侯爵之女,下嫁江家。若寻常人也罢了,偏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
  她恨极了江侍郎,也恨絮娘。
  可絮娘在马车里,竟止不住泪水涟涟:“六年不闻不问,夫人消气了吗……”
  “消气……”江玉栀重复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有一丝迷茫。
  她看着絮娘,又看了眼躺着的小女孩,百感交集,终究苦笑道:“絮娘,母亲在你离府那年,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