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拙无非在前庭大殿,姜真停在门口,对门口的侍卫颔首,姜庭已经跟宫里交代过,没有人敢拦她。
大殿里深近,她走进去的时候,言拙坐在大殿之中,神态活像一尊默然无声的雕塑,静静坐在那里,无悲无喜,纹丝不动。
姜真看到他挺拔的身影,想起仙界一幕幕,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感受到她的气息,脸上微微抽动,似乎是想起身行礼的。
姜真看他的动作,都能猜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摆了摆手,在他对面随意坐了下来——这是姜庭的座位。
言拙这人很奇特,他的表情像在僵硬的枯骨上模拟出的形态,毫无生机的光泽,姿态又很飘逸。
说到底,言拙是她见到过的,最符合话本子里形象的仙人了。
“许久不见了。”姜真好声好气地开口:“仙君。”
仙界派来的使者沉默又渴望地望着她的眼睛,姜真双手托腮看着他,眼里含着打量的光,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于是言拙先说话了:“我没想到公主会主动来见我。”
他竟然听进去了她当时的话,没有再喊她夫人了。
姜真眨了眨眼:“我也没想到。”
她本来是想直接走的,可姜庭要杀了她,她该给他一个机会——当初他在仙庭,也给过她一个机会。
她记性不算太好,但也没那么健忘,当然,如果谈不妥,她不会让这个隐患回到仙界。
言拙几乎一动未动,似乎已经与身边的景物合为一体:“那公主殿下,是愿意主动和在下回仙界吗?”
“我不愿意。”姜真直截了当地给了他答案,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言拙不解地皱着眉头,表情并不明显,仿佛已经成了一座塑像:“殿下见谅,我身负帝君之令,必然要将您带回仙界,如果殿下不愿,在下只能得罪。”
姜真打断了他的话:“我给你两个选择。”
言拙微微颔首:“殿下请说吧。”
“一、我封了你的仙力,你离开皇宫,低调待在人间,等着仙力解开的那天,自行回去。”
“二,”姜真看着他的眼睛,里头一如既往的温和:“丧命于此地。”
言拙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姜真对上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寒颤。
姜真将手放在桌子上,指下的灰色雾气,慢慢地透过桌子,在言拙面前徘徊,可他似乎看不见,额头坠下一滴冷汗。
言拙低眸:“恕难从命。”
姜真轻声说道:“我只是在给你一条命,现在的你打不过我,何必执意要带走我?”
“帝君之命,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拙的目光平直:“区区性命,算不了什么。”
姜真站起身来,言拙也站起来,反手握住身后剑柄,突然停顿了一瞬:“殿下,回去吧,帝君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很想念你,你回去,就是仙界天后,三界共主。”
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作假:“人间没有配得上您的尊荣。”
姜真心想,现在不是封离会对她怎样,而是她想对他怎么样。
“你自说自话的本事。”姜真只是淡漠地看着他,眼角眉梢的柔和,因为冷下来的语气,清晰地蜕变为一种平静:“和他越来越像了。”
言拙紧紧握着剑柄,剑尖却迟迟没有对向她,手指紧攥地,几乎要捏碎那把剑柄:“我所言无虚,在下愿以剑心发誓,殿下回到仙界后,在下愿以性命护殿下周全,不会让殿下有一丝委屈。”
姜真眼中突然涌出一丝可笑的情绪,但只是短短的一瞬,片刻又恢复了平静,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谁来护我周全。”姜真孑然而立,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种似笑非笑的疏离和讽刺:“我会杀了你。”
她身上的气息越过桌子,停留在他面前咫尺,又骤然收回来,将俩人之间的桌子震碎。
言拙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神情淡漠。
他一点点、一点点地看着姜真的变化,站在他面前的,似乎已经与当年那个温声安抚自己爱人的女子,截然不同,又或许,她只是将曾经给出去的东西,彻底地收回来了而已。
毫无意外,无论何时的她都充满了吸引他目光的魅力。
封离是个好的爱人吗,言拙觉得对她来说应该不是,即便封离能给她三界最好的珍宝,她依旧淡漠。
但她要的是什么,都不会看他一眼,仅此而已。
作为星宿转生,仙界守将,他应该唯帝君之命,为仙界奉献一切,万死不辞。
他的手僵在身旁,迟迟无法移动,眼睛融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殿下真的,一点情意也无了吗?”
“我的情意,不给不值得的人。”姜真乌发盘起,云鬓之下的雪肤,冷得言拙刺眼。
“封离不是明主,他做不了三界的主人。”姜真站在他面前,身上的气息让她看上去有些凌厉:“你帮过我一次,我给你选择,我只会暂时封印你的仙力留在人间——不用担心封离会怪罪你。”
因为仙界很快就要变天,他不会有那个工夫了。
“你就算不同意,也走不出这个门。”姜真威胁他,她体内现在的混沌之力很充盈:“现在的你打不过我。”
窗外的天际暗了下来,全是乌压压的黑云,没有一点星辰的光亮,姜真知道,应该是常素危进宫了。
姜庭不会放过这个大隐患,让他回仙界和封离报信,再加之,言拙也是仙界大将,杀了他,有利无弊。
姜真阖眼:“你想好了吗?”
言拙沉默了许久,眼神黝黑:“殿下,你会用剑吗?”
姜真愣了一下:“我不会。”
她从小就于修炼武功上没有任何天赋。
言拙剑眉微敛,深邃的眼睛微微扬起:“在下可以教你。”
姜真有点想笑,但他神情淡漠,又让她有些笑不出来:“现在?”
言拙俯身向她行了一个繁复的古礼,随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姜真穿了一身简单的素白拼粉罗裙,外面套着银红的外衣,绣着暗金的纹绣,言拙以前在天命阁看她穿过类似形制的衣服,原来是她从燕朝带来的。
封离给她那么多羽织仙衣,她最常穿的却还是自己家乡带来的旧衣,或许她很早之前,就开始想家了。
言拙朝她拱手,言辞平和:“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职责,若没了约束,便会酿就大祸,帝君之事,我无法指摘,但也绝不会背叛。”
姜真薄唇微抿,闭上眼,又睁开。
“多谢殿下。”言拙声音平淡:“我知道殿下好意,宫中锁仙阵之事,我本来就知晓。”
姜真这时难免不解,他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走,但因为是他,也不难理解,封离派他来找自己,他一事未成,因怯懦而返,对他而言形同自杀。
“我从来没说过让你背叛谁。”姜真最后说了一句:“你只要答应我封印一段时间的仙力就行。”
言拙死板地摇头,却拔出身后的剑,姜真后退一步,神色警惕,却发现他是反握着剑柄,要递给她。
言拙的目光一片平静,用最没有波澜的语气说着让姜真匪夷所思的话:“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殿下的,唯有一身剑法,可以灌顶教给殿下,愿殿下收下,护全己身。”
姜真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些不明白的神色。
灌顶的法子人人都能用吗?
天道在她脑子里大声说道:“不能!你以为灌顶是大白菜,随便种一种就有了?古代仙人基本上都已经死光了,现在只有持清这家伙会用。”
“那你现在面前还有一个。”姜真在心里回复天道,并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剑。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天道骂他:“他说的灌顶,和我说的灌顶不一样,他要以命来输!”
姜真不可思议地怔住,伸手将他递过来的剑打开,言拙面上仍旧宁和平静,那双眸子,却盛着无比炎热的光。
他死死地抓住姜真的肩膀,语气坚定:“殿下,请听我说。”
姜真微蹙的眉宇间弥漫着疑惑:“我都说了……”
“殿下,在下不愿为保命而活。”
言拙目视着前方,双眉修长如刃,两人对视,他眼底只是一片万象森寂的荒漠:“我不愿为了帝君与您动手,固不能行背叛之事,愿在此仙解,回归星宿,在下身无长物,唯有本命仙剑堪堪能呈于殿下眼前。”
他一直反握着手里这把剑,剑尾的坠子拂过她的衣服。
剑身从她这头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没入她的身体,姜真僵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体和剑一起逐渐消散,喉头堵住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言拙抬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淡,仿佛已经与四下融合,只是声音迟滞,轻飘飘的,他无心生死,却始终不敢说一分别的。
“这只是,与殿下的回礼。”
他的剑连着仙解散尽,唯有玉扣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玉扣骤然碎裂成无数的小块。
第71章 徐白
“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吗。”常素危对他倒是有几分惋惜。
他本已经做好开启锁仙阵的准备,却突然感觉到皇宫里那人的气息消失,气息消失, 无非死或逃, 但光从姜庭的描述, 也知道这人是个绝不会临阵脱逃的人。
他脚步停在姜真面前,缓缓跪下来,直视着姜真的眼睛:“头痛?”
姜真缓缓放下捂着额头的手,头痛得几乎快要炸开,就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脑子里钻了个洞, 疼痛一直往头皮和脖颈蔓延,她从来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心脏砰砰狂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一种惊人的忍耐, 舒缓了说话的语气。
“我没事。”
“这里交给我来收拾。”常素危说道:“对了, 我有事要告诉你。”
姜真慢慢走到身后的倚榻上坐下, 勉强集中精神望着他:“什么事?”
常素危起身走近她身边,弯下腰, 指尖按揉着她的太阳穴:“还疼?要不要让太医看看?”
“不用。”姜真可以抑制住痛苦的表情,却还是透露出疲惫:“我身体没事, 言拙是北方玄武斗宿化身,他仙解之后,会回归星宿, 仙界到时候就会人尽皆知他在人间仙解。”
常素危抬起头:“你害怕吗?”
带着幕篱, 姜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轻松而带着笑意:“我可不怕与他再战。”
姜真声音轻轻的:“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常素危起身, 拍了拍她的手:“你之前在净慈寺,问过我慧通的事,我回去之后,命人去临关调查了一番。”
姜真听到慧通的名字,不由得皱了皱眉。
“慧通自封离从边关起兵之后,就在净慈寺消失了。”常素危摸了摸下巴:“这么多年来,官府调查时,净慈寺一直是座荒寺,破败到一个人都没有,周边的村民,也从未上报过什么异事。”
姜真补充道:“他们的村民说,只要是想报官说出这件事,就会离奇身亡,他们应当是不敢拿家人和村民的性命做赌。”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常素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能瞒过官家的修士,又能以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震慑他人,为什么要躲在这个小寺,做这种不入流的事情。”
这种让人献祭少女,吸取精气的事情,连稍微要一点面子的魑魅魍魉都不屑于做,有了神智的生物,到底不过是求一个成神升仙,光是吸取精气无所补益,他们既然有着这样的力量,却只用来窝在一个破寺里做这种事,实在令人生疑。
常素危估算着青夫人的实力,青夫人实力并不高,只能算个普通修士,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那这寺中真正作祟的,就是慧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