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虺还站在原地,动都没动过,见姜真走过来,他将手收到身后,免得她看见他刚咳出来的血。
他带着姜真离开诏狱,俩人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回殿,姜真才说道:“多谢你帮忙。”
“能为殿下分忧,是我的荣幸。”
伏虺垂目:“不知道接下来殿下想怎么做?封家已经是众矢之的,殿下这般情深义重,恐怕伤及己身。”
连他也知道,她如果继续坚持和封离成婚,会有怎么样的流言蜚语。
“我会去求父皇履行婚约。”
“殿下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从中抽身,另择夫婿吗?”
姜真回眸,淡淡道:“他只要还尚存一息,我都会救他。”
伏虺一双宛如深潭般的眼睛,奇怪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姜真回屋许久,他还站在院里,在黑暗里,他身上单薄的袍子,被风吹得飘逸,勾勒出他瘦高的身形。
头顶上树枝晃动,一只白色的大鸟从天上冲下来,落在伏虺的肩膀上,羽毛浑身雪白,没有一点杂色,不似人间造物。
它血红色的双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伏虺苍白的脸色,坚硬锐利的黑色爪子微微收紧,竟然口吐人声:“你在做什么?越超出人间合理性的力量,受到的限制越多,你明明知道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马上就要消散了,还不快点去救他!”
“公主殿下不是正要救吗?”伏虺在月光下,一派冷清模样,不为所动:“这本来就是他的劫,他死不了的。”
白鹄血红色的双眼透出一点狐疑,看不清他的用意:“你一定要时刻注意着他……他是气运之子,是这个世界的关键,绝对不能再有所闪失了。”
伏虺漠然不语,白鹄旋即而上,化作一股灰色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
深夜里男人孑然一身,无神的眼睛望向已经熄灯的寝宫,即便没有凡人的视野,他也能感受到宫内那个孩子并没有睡,身子蜷缩在帐内,脊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她也很害怕吧。
伏虺淡然想。
——
姜真在皇帝住的勾颐宫前跪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
勾颐宫是宫中正殿,她这样做,不到片刻,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这正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她不是唐姝,她从小就知道,父皇对她的爱意有限,她不可能通过撒娇耍性子的方式让父皇调转心意。
因为对父皇来说,她没有那么重要。
她只要让天下所有人知道,她和封离有这门婚约就够了,在众人的舆论下,皇帝只能免了封离的死罪。
皇帝和她没有什么父女之情,但她却很了解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野心,也有欲望,但却没有坚定的心,既想着这个,又想着那个,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却又怕被千夫所指。
所以……才会被人轻易左右。
她伏身跪在地上,感觉到自己的膝盖,硌在石阶上,没有任何知觉,疼得已经发麻了。
一片如同流云般的裙角拖曳在她面前,上面用金线绣着鸢雀,金翠交错,布料用得竟然比皇后还好几分。
来人慢步生姿,停在她面前。
“殿下,何必如此呀。”
女人笑意盈盈地俯下身,在她耳边说道。
姜真抬起头,望着那张和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脸,明明五官类似,却有着天差地别,神色十分有韵味。
“姨母。”姜真声音淡淡。
青夫人摇着手中的团扇,眼中含笑,不动声色地说道:“殿下,你这一步真是走错了,这样大张旗鼓地让你父皇都下不了台,以后可就彻底和封家那小子绑在一起,解不开喽。”
“如此就好。”姜真抿唇。
“你怕是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青夫人嘴角上勾的弧度,流露出一丝看戏的从容:“你母后难道没有和你说过,常家向你提亲了?你这样做,常家哪里还敢要你。”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在笑,眼里却含着冷意:“真是枉费你母亲一片苦心。”
姜真瞳孔瞬间紧缩,懵怔间,突然摸到了一丝可能。
她声音颤抖:“常家……何时提的亲?”
青夫人只当她是后悔了:“上月呀,殿下。”
她柔柔地说道:“若你老老实实待在城外清修,归来之后,就能水到渠成地嫁给常家那位五官中郎将了,偏偏你要多生事端。”
上个月……正是她被母亲找借口支到城外的时候。
青夫人掩唇,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你母后怕是要被你气死。”
姜真手指抓紧,指尖都在颤抖。
青夫人站在这里,不一会儿就有个内侍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公主,陛下说,你愿意嫁便嫁,死罪可免,活罪无赦,让您先回宫……自己走回宫,长长记性。”
说罢,他又转向青夫人,语气谄媚:“青夫人,陛下请您进殿说话。”
青夫人轻笑一声,微微颔首,从姜真旁边走过。
过了片刻,姜真支起身子,慢慢站了起来,腿没有一点知觉,像两根木头似的,插进她血肉里,痛得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实在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重新跌跪在石阶上。
眼前阵阵发黑。
皇帝因为不悦,要她自己走回宫,周围的内侍、侍女,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搀扶她。
姜真重新站起来,忍着钻心的痛意,每往前走一步,膝盖在衣摆下都剧烈地颤抖。
她像是在刀尖上,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侍女上前,想要搀扶她到床上,姜真额头上渗出微微冷汗,却说道:“我,去见母后。”
侍女面色大变,脸上带着担忧:“不可啊殿下,皇后娘娘现在怕是正在气头上,您还是休息休息……”
回答她的是姜真长久的沉默,姜真阖上眼,重新睁开,目光碰上了倚在门边的伏虺的目光。
或者说,只是她单方面看向他,伏虺只是望着前方,什么也看不见。
她有时候也希望过,自己不要看得那么多。
看不见,也许更好。
外头传来哄闹的声音,侍女刻意提高声音:“参见皇后娘娘。”
姜真示意身边侍女将伏虺带回房间,不要让母后看见。
皇后不由分说地走进来,看见姜真萧索地站在原地,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庭院里,姜真白皙的脸上,迅速浮现出肿胀的指痕。
殷红的印子从嘴角一直蔓延到耳根,姜真踉跄地后退几步,勉力稳住身形,重新站直。
皇后眼泪滚落,眼眶通红,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真是疯了,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的女儿!”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她气得语无伦次,手悬在空中颤抖:“你就是个畜生!我生你到底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心思……”
姜真转过脸,面上漠然:“费了多大的心思,才让青夫人说动父皇,让左相捏造证据,弄倒封家?”
皇后的声音像是被掐断了一般,瞪着眼睛看她。
“就因为常素危跟我提亲了?”姜真手指颤抖着,声音里带着和哭差不多的笑意:“就因为常家比封家显赫,常素危比封离前途好些,你就能做出这种事?”
“我都是……为了你。”皇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想你嫁得好一点。”
“那你有没有想过,青夫人为什么要帮你。”姜真轻声说道:“你真以为她想你好吗?”
皇后面子上挂不住,面红耳赤,脸上表情跟着抽动:“她是我妹妹,我们到底是一家人。”
“你怎么……”
姜真一步一步地后退,心里五味杂陈,对她无言以对:“这么蠢啊。”
第42章 无愧
“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皇后瞬间脸黑了下去, 她瞪着姜真,牙齿颤抖着,碰撞出细微的咯咯声。
“母后, 你……”
姜真不想指责她, 但她做的事太可笑, 也太愚蠢了。
皇后气得脖子上青筋突起,指尖直直地戳着姜真的脸:“ 你何必这样揣度你姨母,你说她不安好心,那你说她能做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婚事。”
姜真现在确实还不知道青夫人想做什么,但她知道, 青夫人绝对不是为了这个理由才弄倒封家的。
甚至皇后可能都没发现自己在被青夫人牵着鼻子走。
姜真知道母亲很懦弱也很愚钝,但如果她真的是这样狠心的人, 那第一个就应该对一直嫉妒的青夫人下手才对。
若不是青夫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 她怎么会想到这样的办法?
为了一桩婚事, 害了封家全家上下。
姜真一想到这种可能, 就感觉如坠冰窖, 全身发冷, 颤抖得厉害。
“如果她真心为你好。”
姜真缓慢又冷静地说道:“就不会在知道父皇心意的情况下,让你入宫了, 母后。”
青夫人明明知道皇帝苦恋自己,嫁给左相后还与皇帝藕断丝连, 却劝自己的姐姐入宫。
这绝不是真心的亲人能做出的事,皇后自己心里也清楚,不然这么多年, 又一个人暗中和青夫人较什么劲?
皇后被她掀开最后的遮羞布, 仿佛颜面都被放在脚下撕扯,脸涨得通红, 手颤抖着,最后又打在她脸上。
“畜生,我情愿我从来没有生过你。”
姜真在皇帝宫前跪了许久,本来就已经支撑不住,皇后囫囵打在她太阳穴附近,她踉踉跄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就自己在宫里好好反省吧,真是反了天了,我管不了你,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毁了你的名声,让全京城的人笑话,这下你就满意了?”
皇后失望地看着她,转身就走,不作丝毫停留。
姜真轻轻嘶了口气,有些头昏脑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