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书斋 > 综合其他 > 扶云直上九万里 >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2节
  赵鸢手足无措,她静下来,询问自己:赵鸢,你究竟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
  她听到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说道:不要他的帮助,更不要他的怜悯,我只想要...轻轻地触碰他一下,如此就好。
  她抬起自己沉重的双手,轻搭在李凭云的腰上,“李...李凭云,说...说好了,我...我等你,你别...别忘了。”
  长夜将至,李凭云松开她:“你走吧,天黑了。”
  赵鸢点点头,所有的遗憾,都消解在了方才那个漫长的拥抱中。
  李凭云忽然弯腰像她做了一记长揖:“这是士人之礼,愿赵大人此去长安,扶摇直上。”
  所有人轻看她是姑娘家的时候,唯有李凭云将她当做士人看待。
  若他是个白胡子老头也就罢了,可他如此年轻,如此俊朗,如此懂她,她一生见过最好的风景,都不及这一年的李凭云。
  叫她如何能不倾慕他。
  赵鸢回了李凭云一记长礼,“李大人,这一程与你同路,是我毕生之幸。”
  第56章 无量菩萨1
  十月初,安都侯府的马车低调地回了长安,一干人停在东市的赵府门外。
  在这一座等级森严的四方城中,东市乃距离皇权最近的地方,达官贵人的府邸都在此处。而赵府的距离,距皇城东门不过五里远。
  长安是个神奇的地方,在正中央的皇城高地里,礼乐即将崩坏,而越向外城郭走去,那里的人们越不将礼法放在眼里。
  唯有东市里住的这些士人之家,固执死守着儒家礼乐制度,如同守着他们的最高荣誉。
  放浪形骸的裴瑯在这里也不敢造次,他在马车外对赵鸢道:“鸢妹,踩着阿元的背下车。”
  赵鸢轻便地跳下车,“不踩着别人,我就下不了车了么?”
  裴瑯在她耳边提醒说:“此前你寄信回来,要和我退婚,你父亲收到信脸色十分不好,连夜进宫说服陛下将你调回来。你若是真心想要退婚,千万不要惹怒你父亲。”
  赵鸢忍住想骂裴瑯优柔寡断的冲动,克制道:“在太和县时,你还说咱们是不可能退婚的,为何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反正你我的目的都是退婚,咱们只管朝着这个共同的目的去努力,原因不重要。”
  “对你来说不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裴瑯,你喜欢自由,难道我就喜欢被人摆布么?这是我的婚事,是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事之一,进退却都不由我...真是可笑。”
  裴瑯一口气提起来,又落下来。
  “个中缘由我不能告诉你,但是鸢妹,你我情同兄妹,不论你想嫁谁,我都希望你是幸福圆满的...李凭云,此人城府太深,不是可托付之人。”
  赵鸢立马意识到,裴瑯突然同意退婚,是李凭云从中作梗。
  李凭云,竟然没有糊弄她,莫不成他对她...也是有几分珍惜的?
  “先把婚退了再说吧。”赵鸢淡淡说道。
  为了避免赵鸢挨训,二人约好装作无事发生,甚至对好了台词。进了府,管家赵忠领着些许家丁来搬行李,跟在赵鸢身后的小甜菜看傻了眼:“你家这么大,你干啥非跑去太和县啊,还好你没被烧死。”
  赵忠听到“烧死”的字眼,忙问:“小姐,你是不是在陇右遇到了危险?”
  赵鸢道:“没什么,别听小孩子瞎说,父亲呢?”
  “近日尚书府遴选八品以下的青年官员,京兆府上有一位姓周的主簿,听说才德兼备,但是出身商贾之家,在长安也无亲故,京兆尹的引荐名额给了秦国公的公子,想来是觉得愧对这个姓周的主簿,于是领着他来咱们府里拜访,求老爷写上一封举荐信。”
  “京兆府姓周的主簿...”赵鸢琢磨着,“可真是冤家路窄。”
  “鸢妹,你认识?”
  赵鸢摇摇头,“不算熟识。此人之前来太和巡查,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忠叔,既然父亲有客,我先去拜见母亲,劳你带着小甜菜去安顿。裴瑯,你要和我一起去拜见母亲么?”
  裴瑯立马摇头:“我还是不去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拜见祖母和母亲。”
  裴瑯对赵鸢的母亲有严重的心理阴影,平日里能躲则躲。
  赵鸢讽刺道:“好一个忠勇无双的安都侯啊。”
  这事得从裴瑯幼年时说起。
  那年世上还没有赵鸢这个人,裴瑯才正学着说话走路,裴赵两家是生死世交,一向往来亲密。赵家独子意外丧生,这对一个母亲是致命的打击。
  在赵鸢哥哥的丧礼上,她将年幼的裴瑯认作是自己儿子,先是塞着拨浪鼓和糖人给他,裴瑯被拨浪鼓和糖人蛊惑,随着赵夫人离开,谁知赵夫人竟然抱着他来到了寺庙里,要给他剃头发,说是让他好好学佛,给往后积福。
  后来裴瑯被赵、裴二府人找到,人没事,只是头发没了。自那以后,裴瑯看到赵夫人和光头和尚就不寒而栗,哪怕赵夫人如今早已认清现实,清醒了过来。
  “娘。”
  赵鸢敲开佛堂的门,赵夫人正在念佛经。
  她没想到赵鸢突然出现,愣了许久后,连忙放下手里经文念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
  “路上顺风,马车走得快,所以提前回来了。”
  “给你哥哥上柱香吧。”
  赵鸢熟练地走到牌位前,抽出三根香点燃,对着牌位跪拜过后,赵母扶着她起身。
  赵鸢记事起,母亲就在佛堂中度过。她是个不爱说话的清冷妇人,赵鸢有时爱她,有时怕她。此时此刻,赵鸢想说一些体己话,却不知从何开口。
  赵家家风严肃,一回到家,她丰盛的情感便被堵住了。
  赵母想了想,询问她:“做官是不是很辛苦?”
  何止辛苦。她生在了赵家这样高的门楣,依然面临着九死一生。底层的官吏若没有靠山,都是命如草芥。
  赵鸢摇头道:“虽有辛苦,但收获更多。”
  赵母道:“千盼万盼将你盼回来了,原本想你回来能多陪娘几日,可这月中旬就是尚书省遴选,娘生怕耽误了你准备。”
  赵鸢也是听到遴选、考试、选拔之类的字眼就头疼。她安慰道:“母亲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鸢儿,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你想去何处?”
  赵鸢瞥了眼兄长牌位,抿抿嘴唇,“礼部司一国教育,要延续赵家门荫,自然是要去礼部。”
  赵母握住赵鸢的手:“若没有赵家,你想去何处?”
  赵鸢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想法,微笑道:“娘,这一趟去了太和县,我认清了,没有赵家,我何处都去不了。”
  “你不必顾及你爹,让你进礼部,那是他的想法,不该是你的。”
  “娘,我...”
  赵鸢话未说完,门口出现一个板正的身影,她立马上前行礼:“父亲。”
  赵家从前朝起就担任着帝师之职,赵家先祖,有死于污名,有死于忠义。赵邈年幼时,正值王朝换代,他背负着的不止是赵家的家声,更是赵氏一族的兴亡。
  他一己之力救活了赵家,也因此少年老成。
  赵鸢同她的父亲赵太傅,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头脑里是父亲的思想,肩负的是父亲的责任。
  赵邈进了屋,正欲讲话,赵夫人道:“先给谨辞上香。”
  谨辞世赵鸢故去兄长的字。
  赵太傅道:“人都死多年了,上香有何用。”
  气氛变得紧张,赵鸢气都不敢出。赵邈直接看向赵鸢:“方才京兆府的主簿周禄来找我写荐信,无意提起他前段时间替京兆尹巡抚陇右时,遇上了你。”
  赵鸢后背发紧,“他...他还说了什么?”
  “说你同太和县丞私情甚密,此言真假?”
  赵鸢心中冷笑——无意提起?这个周禄,恐怕为了告她和李凭云的状,写了几十版腹稿了。
  “父亲!您是我的父亲,怎么能用私情二字来污蔑女儿?那李县丞是一个男儿,女儿是个女子身,这二字若让旁人听去,还以为女儿不清白了。”
  赵鸢的情绪骤然高昂——当然,是装的。
  这自然是从李凭云身上学的招数:反咬一口,转移矛盾焦点。
  赵母也冷冷道:“让女儿去做官之前,你就该料想到后果,怎么,结果不如你意,就要怪在女儿头上了么?”
  赵鸢趁机充当好人:“母亲,父亲只是担心我,你也知道他这人,向来不善言辞。”
  赵鸢用的这一招,赵邈自然一眼识破。但他并未揭穿赵鸢,而是淡漠道:“世人的目光和口舌向来对女儿家不公正,你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又是这一句——赵鸢耳朵都生茧了,既然知道是世人的目光和口舌出了问题,为何不劝世人管好他们的眼睛和舌头,而是要教女儿束手束脚?
  “父亲,女儿一直记得这一点。我同那李县丞的关系,绝不是周主簿说的那样。他是县衙的元老,品级比我高,我与他往来,全是为了衙门里的公事,若说私教,无非向他请示了几回处事方法。”
  她说着明晃晃的谎言。
  赵鸢素不喜欢那些说着冠冕堂皇之言的人,可眼下,她连自己的父亲都骗。
  她在害怕。
  怕那比山还要沉重的父权压下来,自己就要断了对李凭云所有的想念。
  “前些日子的退婚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赵鸢料到父亲肯定会问起此事,她早有对策:甩锅。
  “这事您该问裴瑯才是,问问他当初送我去太和县任官,都做了些什么。”
  “裴瑯这孩子性子是散漫了些,但为此退婚,你实在太过冲动。这婚事是先皇定的,你私自退婚的事若被外人知道,整个赵家都要落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
  “哈哈哈...”赵夫人忽然笑出声,“赵家,赵家,赵家。满口为了赵家,我看你就是要逼死你赵家所有的后人才满意。”
  赵邈对赵鸢道:“你先去休息吧,此次尚书省遴选,一考经义,二要述职,内容繁多,你要好好准备。”
  赵鸢朝父母行完礼,立马离开,她以自己最擅长的千里耳听到父母的争执——
  赵父道:“女儿面前,别再提谨辞的事。”
  只听赵母字字如刀:“你是不是巴不得从没有过谨辞这个儿子?你若敢像对谨辞那样对我的鸢儿,我定让你赵家万劫不复!”
  赵鸢深深叹了口气,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而赵家这一本经,太难念了。
  关于这位兄长的生平,她都是从裴瑯那里听说来的。赵谨辞三岁写字,七岁能诗,十岁已经写得一手让赵邈都称赞的文章,用世人的话来说,是个天才少年。
  这等天赋,这等门第,可想而知,就算他随便过过这一生,都不会差。别人还在念童学的时候,谨辞已进了国子监。整个长安城的读书人们,对他都是充满了嫉妒与期望,殊不知那就是谨辞人生最后的归途了。
  早慧张扬的少年迷恋上了他们的工学先生。
  赵邈一生为公,从未存私心,唯这一桩事。他不允许那个庶民出身的工学先生毁了自己儿子的人生,便找国子监祭酒婉言劝退了那位工学先生。
  后来的一切,似乎风平浪静。谨辞靠着超人的天赋,十四岁那年便过了礼部试,进了春试,一举夺魁,成为科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