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屿琛第一时间捂住严亦瑶的眼睛,放缓声音安慰道:“瑶瑶,别怕。”
程晚此时也跑了过来,见此情景,吓得目瞪口呆,身体剧烈颤抖。
梁屿琛看向她,目光里是罕见的柔和:“别看,程晚,闭上眼睛,闭上眼睛......”
大脑一片空白,但他的一声声低喃似乎慢慢熨平了恐惧。程晚听话地闭上眼,才感觉冰凉的指尖逐渐恢复一些知觉。
方才由主山道走来的两个男人也闻声而来,见状俱是神色大骇。
“报警。”梁屿琛看向其中一人,冷声道。
“噢噢噢,好的好的。”那人从惊慌中回过神来,连忙掏出手机。
将母女俩安顿好,梁屿琛陪在她们身边,只远远看着案发现场,并不走近。
死者的脸都埋在了溪水里,身着普通款式的灰色运动服,身材微胖,没有其他明显特征。
可他一眼就认出,死的是应隆。
昨天还在会议上笑得一脸憨厚的中年男人,金刚超市的老板,应隆。
此刻就陈尸在他眼前。
那天梁屿琛瞥见他左手手腕戴了一串沉香佛珠,此时已被尖锐的石头割断,润泽透黑的珠子落了满地。
佛珠断裂,灾祸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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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警察局做完笔录,天色已黄昏,晚霞在夕阳映衬下正舒卷得绚烂。
严亦瑶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只嚷嚷着说肚子好饿。
程晚倒是仍有些六神无主,有气无力地说道:“警察叔叔不是已经给你吃过小面包了吗?”
梁屿琛看了眼她苍白如纸的面色,皱了眉头:“程晚,你也需要吃点东西。”随后便将母女两人带进路边一家布置干净整洁的餐厅。
梁屿琛点的都是些清淡的,就着清新的柚子茶,反胃的感觉倒是压下去不少,程晚不知不觉中也吃了一些。
严亦瑶努力扒着碗里的饭,咽下最后一口,忽然抓住程晚的手,安慰她:“妈妈,你不用害怕,没事的。”
程晚瞧见女儿这副人小鬼大的模样,终于是忍不住笑了。
“知道了,妈妈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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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后,程晚让女儿先去洗了个澡,然后为了安抚她,给她放了最喜欢的动画片。
电视机画面里,几只色彩鲜艳的小鸟蹦蹦跳跳着去打绿色的猪头,严亦瑶平常都看得津津有味,此刻却魂不守舍。
程晚这才感觉出来,女儿之前不过是在强装镇定。
她心疼地搂住女儿,轻轻吻了吻她柔软的发顶:“宝贝,不要害怕,妈妈在呢。”
“嗯。”严亦瑶脸埋在程晚怀里,传来一阵阵的啜泣。
“哭吧,哭完我们就全部忘记掉,好不好?”
“好。”
严鸿波到家已接近凌晨,今天他碰巧到外地去购买材料,偏偏还碰上高速大堵车。心急如焚到了家,女儿已经睡了,客厅电视里静音放着深夜档无聊的长片,妻子坐在沙发上,目光却不在电视荧幕上,只看着窗外黯淡的月亮愣神。
“老婆,”他有些哽咽,“你和瑶瑶,还好吗?”
程晚反而倒过来安抚激动的丈夫:“已经哄好了,没事,你不用紧张。”
严鸿波见妻子面色如常,松了口气,又轻声安慰几句,便去洗漱了。出来时见妻子还端坐在沙发上,便催促她快点去休息。
程晚只说自己还想把两集电视剧看完,严鸿波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房门关上,响起轻轻的一声,却仿若在程晚装作波澜不惊的心间投入巨石。
霎时间心跳如擂鼓。
客厅边的窗户半开,却感受不到风吹进来。室内的浊气只让她觉得难以呼吸,面颊都泛起高热。
她踏着从过道那里洒进来的月光,轻轻地走到了天井。
微风拂过面颊,那烫人的不安才微微熨平。
却见同样未入眠的男人倚在墙边,夜色被指尖的一点猩红烫穿,他半阖的眉眼模糊在弥散的烟雾里。
“原来你还抽烟。”程晚与他隔着整个天井,遥遥对望。
梁屿琛将烟捻灭,淡淡开口:“戒了很久了。”
程晚却没头没脑地说:“老严也戒了好久。我认识他之后,都没见他抽过烟。他说和前妻结婚的时候就戒了,后来瑶瑶出生,更加不敢抽了。”
梁屿琛压下心里泛起的轻微波澜,淡淡地“嗯”了一下。
“其实老严很疼瑶瑶的。你知道吗,瑶瑶的生母早就去世了,生瑶瑶的时候难产走的。但是老严说绝对不能让瑶瑶知道,怕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出生才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程晚在自己面前不断谈起另一个男人的好,梁屿琛微蹙眉心,隐隐透着几分烦闷。
“可他更想要个儿子。”干脆打断她,直击痛点。
果然程晚一下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她才喃喃道:“他观念可能比较腐朽,但是他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们母女,所有的钱都交给我保管......”
“够了。”梁屿琛沉声打断她,“程晚,那你自己呢,你想生吗?他有问过你吗?”
程晚忽然整个人僵住,面色在月光下渗出几分惨白。
“我,我不想的,我不想让瑶瑶有个弟弟,有个弟弟不好,真的不好......”
“我只想瑶瑶永远都当她自己,不用成为一个姐姐。”
她忽然就流泪,对此梁屿琛已经见惯不怪,但还是几步迈到她身边,将她揽住,靠在自己肩头。
程晚挣了几下,很快又放弃抵抗,不再动弹。
“这不就刚好如了你的愿。”他的视线瞥向她的小腹。
程晚闻言,扁了嘴,喷出一个鼻涕泡:“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
梁屿琛觉得这个夜着实荒唐,风不急不缓地吹,月光不灼不烫地映照,他坐在主屋门口的阶梯,听着身侧的女人在喋喋不休。
但他莫名听得认真。
程晚讲了自己小时候的事,大多都是不太好的回忆。
二十岁那年,弟弟生了重病,可家里穷,她就被家人以十万块的彩礼卖掉了。
——卖给了当时出价最高的严鸿波。
她想过跑的,可临行,不知情的母亲哭着塞给她一个平安符,告诉她严鸿波可能是个克妻的,她特意为她去求的,要她记得贴身带着。
母亲一直说对不起,说爸爸妈妈没办法,不能看着弟弟死。
程晚知道这不过是鳄鱼的眼泪,可这迫使她想起,原来在那些灰败的岁月里,总还是有几丝甜蜜的,也就是这几丝甜蜜,最终无限蔓延变成一张巨网,牢牢地禁锢着她。
她就像嗜糖的小孩儿,只需一点甜头就乖乖就范。
“我知道,”程晚垂着头,“我一直都是个很没用的人,遇事就当缩头乌龟。当时我能鼓起勇气逃跑,已经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反叛了。”
不知为何,梁屿琛忽然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受。他们都在下沉,看到一点光就拼命向上游,以为能握住,可扑腾到最后,只剩沉没窒息这唯一的结局。
梁屿琛顿了许久才说道。
“程晚,下一次做决定的时候,不要顾虑太多。”
“只出现一瞬的勇气,也要拼命抓住它。”
他的声音很淡,风声几乎要盖过,落到她的耳边更像是叹息。
程晚不明所以,只轻轻点头:“好。”
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可梁屿琛只觉得月光太过柔和,此刻的安宁抚平他由许多个瞬间堆砌的心烦意乱。
今天在公园里莫名发的火,对严鸿波没由来的妒嫉,让他感到陌生又过激的情潮,凝结成为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愫。
冲动促使他在不合时宜的时间,说出不合时宜的话。
他听见自己装作平静的声音响起:
“如果,你老公真的要和你离婚,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
程晚彻底愣住。
神色茫然了许久,才慌张地说道:“梁先生,您别开玩笑了。”
“我怎么敢高攀,我,我什么都不会,像您这样的身份,肯定能找到很好的,我怎么能,我不行的,您太优秀了......”
她急得嘴里吐出的话都乱了序,每一个字都跟机关枪一样突突往外冒,生怕他不知道她有多抗拒。
算了,早有预料。
——就当他刚才被月色蛊惑了心神。
梁屿琛打断她急得已经带了哭腔的话:“随口一说,你不用吓成这样。”
程晚如蒙大赦。
梁屿琛按住心头涌起的羞恼与尴尬,转移话题:“你今晚很反常。”
居然和他说了这么多的话。
“程晚,早上的事,你是不是还很害怕?”
感受到女人突然的僵硬,梁屿琛说道:“你要说出来,不然这些痛苦的记忆会以无意识的形式压抑在你的大脑里,最后转变成为心理创伤。”
只是简单的陈述,却带上几分他自己也未察觉的轻柔。
程晚紧绷的肌肉稍微松弛,她理了理乱麻一般的头绪,开口:“应老板他人很好的,每次看到我,都会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我在他那里买东西,他经常抓一把糖让我带回去给瑶瑶。过年的时候,还会给我们写对联,他的毛笔字写得可好了。”
“梁先生,您知不知道,一个你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的熟悉的人,突然死在了你的面前,那种感觉有多可怕。”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梁屿琛轻拍她的背,安抚道:“嗯,深呼吸,程晚,深呼吸。”
程晚深深吐了好几次气,乱跳的心脏才逐渐平静。
“我看到他的脸都摔烂了,小溪里面的水都染成了红色。”
“还有他的小腿,整个翻折了过去,骨头和筋都露在了外面。”
“他的肚子还被一截突起的树干完全刺穿了。”
......
程晚颤抖着开口,将那些压在心里不断闪回的骇人画面,一股脑说了出来。
果然觉得压抑感变轻许多。
此时已是深夜,月亮几乎要全部沉下去。
她嘴里似乎还嘟囔着什么,可眼皮已经在打架,脑袋不自觉地就靠在了身侧男人的肩上。
一直等到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梁屿琛才用手托住她的头,晃了晃自己已经僵硬的臂膀。
他的思绪回到了下午,在警察局等待时,偶然听到两个刑警路过时的私下谈话。
“应该是意外,身体上除了高坠伤,没有其他可疑的痕迹。”
“对,排查过了。死者每天清晨都去云林山公园晨运,可以初步估计为行山过程中失足坠落。”
他收回神思,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
铃声只响了一下便已接通,梁屿琛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肃然命令道:
“Get on the earliest flight. I need you her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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