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珣心中又不禁打起了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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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怡河两岸的水渐渐大了起来。
  几场秋雨瞬间带走了平原上积攒一夏的暑气,不过三两夜怡河的水位便已涨至警戒线附近。
  此时河颈处的“引河”已挖成部分。
  天子将主持怡河修建工作的尹松泉召至仙游宫中。
  仔细商讨几日后最终决定——将本该在今年冬陆续开始的炸堤工作提前至秋季,尽最大可能减少洪水冲垮堤坝的可能性。
  旨意下达之后,丹师们被玄印监带至服麟军营中,并与不久前自民间征集来的数术人才一道反复计算,并进行多次爆炸试验。
  各方面均无误后,朝廷打算提前“切穿”怡河部分河坝的消息终于传了出去。
  虽然已经做过周密的计算和布置,但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和意外。
  炸堤开始前三天,玄印监便已封锁了几片危险区域。
  而在更早之前,生活在危险河道附近的百姓,已在官兵的组织下提前向安全地带撤离。
  到了将要炸堤时,就连住在下游更远处的百姓也撤到了高处。
  和一年多以前不同,这些生活在怡河两岸的百姓如今不但学了如何巡查河道与护堤,甚至还从官府派来的老师处学到了不少基础的水文知识。
  只有年岁尚小的孩童还将下巴搭在母亲的肩上,一边打哈欠一边疑惑地问:“娘亲,我们今天为什么要离开家呀?”
  母亲揉了揉她的脑袋,并小心地为她戴好帽子:
  “近来多雨水,怡河河道曲里拐弯,朝廷担心洪水顺着河道直冲而下,来不及拐弯冲出河道,便打算提前将河堤切穿。若洪水真的来了,排走的速度也会更快,我们这些住在怡河下游的人啊,连带着能安全许多。”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高处。
  女人一边说,一边抱着孩子转身看向如巨龙一般曲折盘踞在平原上的怡河。
  “看,就是那里,”她指着新挖出的河道说,“未来河流便会顺着新道一泻万里。”
  “这样啊,”小姑娘的表情格外认真,“若要人去挖岂不是很危险?”
  “的确如此,”深知怡河威力的女人喃喃道,“也不知道朝廷这次打算如何做……”
  随着她的动作,同乡的百姓也不由远眺怡河。
  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起了切堤之事。
  “你们有所不知,”说话的人面孔稍有些陌生,他一边极目远眺一边对周围人说,“我听说这一次朝廷并非以人力切堤。”
  他的语气颇为神秘,看上去好像真的知道什么一般。
  “那还能是什么?”百姓一边向山上的避险处走,一边疑惑地问,“总不能是借畜力吧?”
  那人又神秘兮兮地说:“我听人说啊,朝廷是打算借‘雷’之力。”
  “雷?!”他的话将周围人吓了一跳,“这话可不敢乱说,雷电乃玄天之力,哪里是人能够随便借来的?”
  走在他身旁人瞬间紧张起来:“就连巫卜大人都借不来。”
  说话的人并没有和他们纠结这个问题,只是神秘兮兮地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语毕便加快脚步融入人群之中,眨眼间就没有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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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大人,借‘雷’炸堤一事已经照您所说传了出去,”身着便装的玄印监向江玉珣行礼道,“现在百姓都在等着看巨雷如何切堤呢!”
  正在最后一次检查河道地图的江玉珣笑着抬起了头:“那就好,对了……还有那几名贵客,也千万别忘记请,总之声势越浩大越好。”
  玄印监当即道:“您就放心吧!费大人已经将此事接了过去,由他安排定然不会出错。”
  听到此处,同在这间殿上的庄有梨有些不解地问,“阿珣为何要这样做?”说完他又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这种大杀器难道不该保密吗?”
  殿上几人虽知道江玉珣的打算,但前几天实在太忙没有时间细问。
  听庄有梨提起此事,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
  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江玉珣一边继续检查地图,一边轻声说:“按照原本的计划,大周要在这几年期间内培养出将近十万骑兵,加上后备力量,这数目可达十五万人之多。”
  见他打算细说,庄有梨放下手中工作耐心听了起来。
  江玉珣仔细道:“这些骑兵在上战场之前,必须学会配合。既要与传统的步兵兵阵配合,更要与火器配合。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让战马尽可能脱敏。”
  “这需要一点点训练与适应。”时常去往服麟军驻地,并已现场见过骑兵训练的顾野九补充道。
  “对,”江玉珣缓缓卷起手中地图,“此事涉及人数众多,折柔迟早会知道。与怡河两岸百姓的平安比起来,此事何时传出便没有那么重要了。况且此前火器的实验规模都太小,朝廷也需要一个机会去做大规模的实验,以验证其威力。”
  “说的也是……”庄有梨不由点头。
  说话间江玉珣已经整理好地图,从桌案前站了起来:“况且折柔就算知道炸堤一事,短时间内也不会将它与武器联系在一起,更别说在意了。”
  “我知道了!”庄有梨重重击掌道,“炸堤之物名为‘地雷’,乍一听我还以为它又是聆天台鬼鬼神神那一套。折柔人向来自大,就算听说此事也会将其当成与过往一样的逸闻,或是百姓编出来的神话,绝对不会太过在意。”
  江玉珣顿了顿道,“差不多就是这样……”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按照他们的个性,恐怕只有真正挨打之后才会相信世上还有此物。”
  说着,少府费晋原也从殿外走了进来。
  他朝江玉珣笑了一下说道:“聆天台已经收到了信,明早商忧便会亲自来此地观礼!”
  聆天台认为风雨雷电皆是玄天之力,并坚信人力渺小,只能被动接受“洪水”之类的困苦,或是通过祭祀去讨好玄天。
  虽说“地雷”只是借名而已,但若能借此机会再灭一灭聆天台的气焰,那便再好不过了。
  朝廷可不会白白错过这个机会。
  江玉珣赶忙回礼:“辛苦费大人了。”
  “诶,这是我分内之事!”费晋原笑着说道,“火器既要露面,那必须风风光光才是。除了商忧外,那个自克寒来的使臣也收到了通知。届时这里定比江大人想象的还要热闹。”
  江玉珣放下整理好的地图与费晋原一道朝殿外走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眸深深地看向远方的怡河。
  怡河还在缓缓向东流去。
  远观如一条长长的白练,包裹着深棕色的土地。
  平原上的寂静将在明日被巨响所打破。
  ——江玉珣比任何人都要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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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时天还没有亮,位于怡河北岸的春皓山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大周的文武百官受皇帝之邀携家眷齐聚此处。
  起先想要尽快离开昭都去往北地的邢治听闻此事后也多留了几日,甚至还借着“宗正之子”的身份来到了春皓山上,与众人一道围观“切堤”。
  观礼者个个彩饰华服,衣着华丽而正式。
  在众人的衬托之下,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与随行人等,看着便有些过分寡淡了。
  伴随着一阵“万岁”之声,天子也出现在了春皓山上,并落座于提前修好的观礼台正前方。
  切堤的时间还没有到,宫女们先将早膳端到了每个人的桌案上。
  “这是香瓜?”同样受邀观礼的克寒使者次嘉一脸惊讶地看向盘里的东西,“……不是说它多产于春夏之交,且放不了几天吗?”
  自幼学习大周官话的他,对周地的特产、风物也有一定了解。
  来到昭都以前他便很想尝尝“香瓜”的滋味,只可惜过了季节未能吃到。
  说着,次嘉便忍不住用筷子夹起一块切好的香瓜,并放在鼻间深深地嗅了起来。
  听到背后的声音,坐在不远处的江玉珣转过身去说:“这是在温室内养成的,哪怕不当季也能成熟。”
  “……原来如此!”次嘉当即恍然大悟。
  他忍不住将香瓜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立刻将还在发困他唤醒:“果然好吃!”
  前几日次嘉已被众人科普了“温室”,并知道了牡丹于冬日盛放一事。
  但次嘉还真不怎么了解,在最近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温室已经遍布怡河平原。
  如今花卉培育只占温室种植小小一角,大头则是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
  不止各大田庄,许多有余力的百姓也已尝试着自己修起了简易温室。
  食物的诱惑下,“玄天”也暂时被他们抛到了一边。
  昭都甚至整个大周的饮食习惯,已经逐渐产生了变化。
  ※
  切堤的时间被定在了卯时。
  早膳将用完时,远天颜色已一点点变亮,定好的时间将要来了……
  江玉珣原本轻轻搭在膝盖上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此事虽然已经过反复的推演,但是江玉珣心中的紧张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炸堤都不是一件小事。
  无论是大周百姓还是今日来观礼的官员,皆默认江玉珣为此事的主要负责人。
  这个时候他一定不能显露出半点的惊慌。
  等待天亮的这段时间,周围不断有人与江玉珣暄,他只得强行装出镇定,并打起精神一一应对。
  直到桑公公缓步走来轻声道天子有事叫他去前方,周围的官员这才四散开来。
  ……
  江玉珣向天子行了一礼:“陛下,您叫臣有事?”
  应长川没有说话,而是缓缓将目光落向怡河。
  犹豫片刻,江玉珣也正坐于天子身边,与他一道看向春皓山下。
  晨雾渐渐散去,怡河平原上如棋盘一般整齐的田地也现出了它的模样。
  负责修凿河道的工匠们早早撤离河道,此时正在春皓山山脚的空地上等待一会的结果。
  修凿好还未贯通的河道,此刻正如一条藏于云雾背后的巨龙般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