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弃整个家国族民,仅为着那一人,可那人后来却叛了你,你可曾后悔?」红褐色肤泽的男子,面容严肃的问道,我也无有思索,直言道:「不曾。当年我毅然决然与她离去,便是我自个心甘情愿,况这事已既成,尘埃落定,即便悔,也无从改变。」
「你可曾恨我?」他怔怔的望着我,面上很是凝重,却隻字不语,我便接着说道:「我为着她而拋家弃国,为着私情毁了国泰,然一切后果俱由你来承担,你若恨我,自是应当,我无有怨言。」
见我如此言词,他低下头轻叹了口气,随后又抬眸瞧向我,那目中竟带着丝决绝,我正感疑惑之时,他忽地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莞尔道:「谁料你的温柔善良,竟会得来这般下场……安儿。」
那一双深邃的幽蓝瞳眸,透出我未曾见过的冷冽息气,顿时令我身起寒慄,我心觉不对劲,正欲退开,浑身却忽地使不上力来,不由惊诧瞿然的望着他:「尉耆你……」
犹新的记忆片段忽地现于脑海,我猛然回神,这才发觉自个正躺于松软的沙堆上头,望向四方尽是雾黑一片,记得自己和烟渚陷入流沙中,失了意识,这下醒来也不知是落于何处,瞧不清四周环境,我只得出声问道:「烟渚!你可也在这儿?」
沉寂笼罩,悬盪于耳,见迟迟不得应答,我于身上暗藏的包袱中搜了许久,才总算摸出了把火摺子燃起,这地方似是个挑高的廊道,地面堆积了厚如绵雪的黄沙,我身后的通道俱是墨黑,而前头通道则隐隐现出微弱光源,我不由一怔,跃步向前去一探究竟,忽而见一抹漆黑形影倏然飞掠过,登时又转瞬消逝,可是我看岔了眼……?
自和烟渚相于以来,她若不在我身边一刻,我便会忐忑难安,现下衬着这分沉寂更是怔忡万千,不知为何我总心忧她会悄然离我而去,此莫名感觉,就好似我曾失去过甚么重要之物般,只道是我自个对她的情思过深,才有着如此执念。
我谨慎徐行,悄悄近了那光源之处,然仅见一盏孤灯置于地,四下并无人影,我正感困惑之时,忽地觉察身后似是有人逼近,待与其相去一步之距,我连忙旋过身去,怎料那身影便直扑入我怀中。
「烟渚?」果不其然是烟渚在搞把戏,她脸面深埋于我肩头,许久沉默不语,而拥着我的纤柔身子,竟在微微发颤着,我深知她心中所虑,便轻拍了拍她纤瘦背板安抚,半晌,她才缓缓抬起头,一双盈满雾水的眸子静静凝着我,我双手轻掬起她面庞,见她这副娇滴脆弱模样,我不由心生怜惜,抬指拭去那眼角悬的泪,轻声道:「无事了,我就在这儿。」
她轻点点头,又静了些会儿,甫由我身边退去,那面上形容已恢復镇静淡然,全然不似方才仍梨花带雨的楚楚模样,见她如此,我自是安了几分心,却听得她道:「好似有甚么在附近,此地不宜久留。」
我自个也总有些古怪感觉,也不过问的默然頷首,便同她向前方走去,这地底的漆黑廊道,阴风阵阵吹袭,穿透衣缝之间,登时一股寒意窜起,这地方不知为何总有些莫名的熟稔感觉,倒令我想起于鬼神窟那时,也是这般阴暗苍凉,我不禁忧心起身旁那位畏寒的姑娘,轻触她冰冷似霜的手,令我心疼不已,拉起她那对素手于面前轻呵暖气,她莞尔微笑,摇摇头示意无事,我虽是仍放心不下,可这般也不成办法,现下只管快些从这儿出去才是。
我俩提着盏灯并肩而行,微弱灯火相衬,使这万籟俱寂的氛围更显凝重,耳边仅有我俩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回盪,就着这分沉寂,我于心中暗自忖度,先前那屠哥哥于忆中,分明是个性子温和之人,可为何于方才那片段里,却会露出那等骇然神情,我直感一阵慄然,且浑身动弹不得,竟是怎的回事呢?
思索半晌,我忽地感觉后头有甚么东西正迅速朝这儿接近,我偏头和烟渚交换目光,轻点头示意,两人随即一个旋身,横剑抵御,摔落于地的灯火,隐隐照映出了那东西的庐山真面目。
「那、那竟是何物?」瞧那矮小东西生着张狰狞的面目,口中暴出两根尖锐獠牙,浑身漆黑且附着长毛,乍看之下就好似个人穿着毛绒绒的墨黑大褂,可却是紧贴于皮肤,还有着似猿一般的长臂,模样十分怵然。
「憝魅,栖身阴寒之处,形似猿,身如影,性烈凶猛,为咥之则浑身痺,为触之则心神惑。当心些,莫要给牠伤着了。」烟渚迎着那长臂扑来的攻击,一面解释道,而此时四方壁面忽地溶出一滩滩黑墨,倾至地面的剎那,便瞬化为一隻隻的憝魅,琥珀似的眸中闪着幽幽寒光,各个满溢着杀息,令人心起寒慄,我提剑将那妖物横腰斩截,孰料那截口之处竟化成一缕黑雾炸散开,一团黑墨似的东西便直衝上我心口,心中顿时生出了丝莫名恨悔感觉,抑鬱而沉重的压迫着胸口,很是难耐。
「这东西是由悔恨、憎恶匯聚而成的妖怪,若遭之缠身恐怕会噬了心神,快些逃要紧!」烟渚大喊道,身周再给黑影围上,我虽是明白得快些突出重围,然这东西多不胜数,如潮水般不断涌现,甚是还砍不得,这下可为难的不由我怔了怔,横剑抵御那长臂扑击,孰料这迫在眉睫之际,我的头竟又隐隐发疼起来,稍地一个分神,那憝魅便一一扑上了我身子,这些个东西分明形似影一般,为何却如此沉呢?!
「唔……唔啊!」我遭那几隻憝魅缠身,沉闷抑鬱感觉,掺上头脑作疼,不禁哀号了几声,乘着这痛苦的膨涨感,我身子忽地失了知觉,可由心口处却有股莫名波澜在涌动着,疼苦交加,难挨的我几乎要闔上双目时,跟前大片黑影倏然消散,我不由诧异的惊醒神来,就见烟渚神色紧张,焦急的抓着我道:「泉!快走!」
我连忙动身随她奔逃,然这廊道煞是笔直,并无有甚么拐弯处可藏匿,燃眉之急,我正巧瞥见于壁面上方有个孩童高的小洞,此时也顾不得他,我俩便赶紧攀上,藏入其中,这暗道虽是狭窄,但位置不大显眼,后头追着的群憝魅皆无有发现的直往前奔去。
「你方才砍了那些东西,可有哪儿不适么?」见危机暂且解除,我轻缓了缓几口气,想起方才的事儿便质问道,而她仅是摇摇手,莞尔笑道:「无妨,那东西许是对我不着用罢。」
记得方才我不过砍散了一隻,就给那东西扑了上身,惹的心口不适,那古怪感觉,彷彿心中所有仇恨怨悔俱交杂一块儿,鬱闷难耐,很不是滋味,而她一瞬砍去了好几隻,岂真是无有影响?我不禁起了怀疑,悄然袭上她手背,着实让我心疼不已。
「莫要瞒着我。」儘管面上神色泰然,可那身子却是止不住的发着颤,恐怕她顾虑我会担心,便佯装着无有受影响,强将痛苦压抑于心,竟是甚么事儿得让她如此慄然?我为无法替她分担心中所苦深感无力,只得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道:「无事了……有我陪着……。」
身周黑暗笼罩,呼啸的风于耳畔疾驰,此刻听来竟有些莫名的悚然,怀中人稍嫌冰冷的身子,仍不住的发着微颤,而我的头又隐隐作疼起来,虽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可现下该如何是好,我却一点儿法子也无,儘管我心知如此无济于事,现下也只管拥着她,看能否为她分担些痛苦。
忽地,耳边传来隐隐呼声,我直感觉那些东西已逼近了来,甚是正渐渐地侵噬我的神智,我紧拥着烟渚,任那疼苦逐地攀附蔓延,危急存亡之秋,意识倏然飘忽,随即有股莫名感觉窜出,那似是失去一切的孤苦无依,沉甸甸的压于胸口,沉闷难耐,接着一股燥动感遍及身子每一吋肌肤,彷如沸水般滚烫烧灼着,指尖之处甚是烧的发疼,这炙热发胀的感觉,犹如浸身于火海之中,头疼欲裂与烧灼感交织,我强抑着疼苦,仍不禁低吟出几声来。
可过了半晌,眼前霎时又陷入一片黑暗,浑身的疼痛感觉倏然消散,我困惑不解的望着周身的漆黑,不成我已死去了么……?正慨叹之际,前头忽地现出个似是女子的身影,那人面上带着愁容,瞅了我一眼便转身而去,见那一抹靛青色渐地渺小,我却无法迈出步伐,只得眼睁睁望着那远去的身影,我直感一阵椎心刺疼,脑海中浮现一丝极深执念……。
别离开我!莫要留下我一人!
剎那间,黑影于周身浮动的视野恢復,我浑身涌出一股温暖而强大的能量,拳中蓄力一发击出,瞬即震散了眼前所有憝魅,身旁烟渚经这波动,恍惚神智也清醒了来,面色诧异的望着我,我直牵起她的手,莞尔笑道:「走罢。」
那一瞬,我心头顿时豁然,脚步也变的轻盈,彷彿所有苦痛烦忧俱一鬨而散,两人牵着彼此于漆黑廊道穿梭,只感觉心绪一派轻松怡然,前头若有憝魅阻截,我便提剑直将其砍散,烟渚不由一惊,但见我不受憝魅影响,也仅是讶异的怔了怔,约莫一炷香时,经一地斜坡,终是达了个死胡同地。
「可是走错了路?」烟渚顾盼四周,却是除了后头的来时路,皆是坚硬的石壁,我摇摇头,燃起火摺子,将微弱火光映于前方壁面上,满意的笑道:「正是此路。」
我将掌心贴上那石壁,轻推着向右一旋,石壁便如门般开啟一人宽的缝口,光芒透入漆黑廊道,后头追来的憝魅经光线一照随即消散,我收起火摺子,闭上双眸由洞口跃出,缓缓睁开眼,就见四周似是一片的废墟,壁面上甚是还有些焦黑痕跡,我心中不由万分痛惜。
「泉,你方才怎的……」随后而来的烟渚,因眼目尚不习惯光线而提袖遮蔽,可当她见了眼前景象,惊讶的望了望四周,不禁叹道:「这地方……?」
「物极必反,盛衰荣枯,何尝不是如此道理。」烟渚怔怔的望着我,我走向废墟央处的一抹阳光下,微笑着感慨道:「这多年岁月过去,你容貌姿色丝毫不减,甚是尤胜当年,还更名换姓的,也无怪乎我记不着啦。」
「泉……你……?」
「嗯,我回来了,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