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谁会害弟妹?”一名族老道。
老夫人平素从不与人结仇,就算与谁有些不对付,也不至于要杀了她的地步。
族长道,“我方才过去不曾看见林氏,只有凝娘一个人在老夫人身边。无论如何,此事先不张扬,私底下查查吧……谢氏身子一向不大好……”
满屋子的人默不作声,他们心里明白,孙邵、凌氏、李氏还有崔凝都见过老夫人临终前的模样,再说谢家人前来吊唁的时候万一看见老夫人的样子,此事也瞒不住。
“咱们崔氏行的端做得正,此事不可瞒着亲家。”有族老站起来道,“那林氏是谢氏陪嫁过来的侍女,就算能瞒得住一时,可纸终归包不住火,谁能保证能瞒得住生生世世?早早的写信告之谢氏,请他们一并过来查,咱们族里若真是出了败类也应当担着!”
这位族老乃是上一任族长,今已耄耋之年,在族中德高望重,说话比现任族长还要管用的多。
“三叔说的是。”族长附和。
族长都表态了,其他人更是没有意见,随后他们便就写信的内容进行了商讨,最终决定由族长亲自执笔写一封信快马加鞭送至谢家。
再说凌氏等人,见着老夫人的样子,都是惊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寻了早就裁好的寿衣帮老夫人换上。
不多时,伺候老夫人的林氏闻讯回来,一见老夫人的模样,登时晕厥过去。
林氏是老夫人带过来的陪嫁侍女,二十岁的时候由老夫人做媒嫁给了外院一名管事,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又回到老夫人身边伺候,一直到现在,如今老夫人身边也就她这么一个亲信,旁的都是些粗使婢女,可见她与老夫人的感情不一般。
崔氏按着此事,一直都没有发丧,只将尸身保存好,等谢氏来人之后商议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谢家收到信,先派了老夫人的亲弟弟日夜兼程赶到,前后只用了十来日。
天气渐凉,放棺材的屋子里又置了几十只冰盆。
崔凝身上已经换了薄薄的夹袄,便是如此,跪了一整天,嘴唇都冻得乌紫。她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老夫人死了,也终于明白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在山上,她只见师兄们一个个倒下,温热的血溅落在她脸上,只看见二师兄在大火里冲她浅笑,听着他絮絮叨叨,转眼间她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些事情恍如隔世,就好像师兄们都还在,只要她找了神刀回去就能再见到他们。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死亡,就是昨天还与之说笑,还能感受到他们手上的温度,今日却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肉身,从此之后阴阳两隔,再说不上一句话。
待下葬之后,这个人就永远的消失了。
这一回,她没有晕过去,清晰的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痛慢慢将自己的心鲸吞蚕食,眼泪不受控制的不断涌出。
第十八章 江左小谢(捉虫)
“凝儿,去隔间休息一会儿吧。”凌氏劝道。
崔凝已经连续跪在屋里十几天,比她们这些长辈都尽心,凌氏很欣慰她如此孝顺,可是更加心疼。
“母亲,我没事。”崔凝声音嘶哑。
崔净和崔况也陪着跪了许多天,崔净红着眼睛也跟着劝,“妹妹,去吃点东西吧,你几番折腾,身体哪里受得住?祖母见你如此,在天之灵也不会放心。”
崔凝未动。
崔况道,“二姐愿意跪就让她跪吧。”
这时一个小厮进来,欠身道,“夫人,谢家舅老爷来了,族长请凝娘子过去说话。”
崔凝闻言起身。
凌氏爱怜的摸摸她的头,“去吧,莫怕,长辈们问什么认真答了便是。”
崔凝点头,随着小厮离开。
到了堂中,崔凝看了一圈,满屋子都是须发花白的老者,只有几个是中年男子。
首座上的族长五十岁左右,精神矍铄。
待崔凝站定以后,他便介绍客座首位的那名中年男子,“这是你舅老爷。”
崔凝看过去,略有些吃惊,老夫人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可是她的同胞弟弟好像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是个颇为儒雅俊美的男子,眉宇之间与老夫人有几分相似。
“舅爷。”崔凝欠身施礼。
谢灏见崔凝满面悲戚又是一副倦容,心下便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语气比先时柔和不少,“不必多礼。”
族长见状心头略略一松,便开始问话,“凝娘,那日你第一个发现你祖母出事?”
“是。”崔凝答道。
“你细细说来。”
崔凝仔细想了想,“那日我在祖母屋里看书,一时忘记了时间,一气看到快晌午,后来林姑姑没有喊我吃早饭,心里有些奇怪,便出去找祖母。谁知道……谁知道……”
她原是理好了思绪开始叙述,可是说着说着,脑子里竟又是一团纷乱,全是老夫人的面容。
谢灏叹了口气,给了她一点时间稳稳心神,才又问,“你发现的时候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崔凝吸了吸鼻子,“我觉得什么都很奇怪,林姑姑不知道去哪儿了,佛堂的门紧闭,是从里面栓上的,我心里怕祖母出事便将门踹开了。”
“胡扯!”族长脸色不太好看,“你一个小姑娘怎能将门踹开?”
那门又不是纸糊的,莫说一个小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得费不少力气。
“你为何会担心祖母出事?”又有人问道。
“因为以前祖母做早课时我都在房里看书,待她做完早课,林姑姑便会来叫我一起吃饭,那日却到了晌午都没有动静。”崔凝感觉自己被怀疑似的,心头堵了一口气,“我去敲佛堂的门,门从里面拴上却没有人应声,祖母这么大年纪了,我岂能不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一个小姑娘抬脚踹开了门,怎么都有些让人怀疑。
众人沉默。
谢灏再问,“你在看书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不寻常的声音?”
他不相信姐姐中毒之后没有求救,如果一切没有破绽,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姐姐是自杀。
崔凝摇头。
想到此事她就十分自责,如果不是那么沉迷看书,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去找祖母,那祖母是不是还有救?
谢灏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子断裂,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竟是抑不住哭了起来。
老夫人名璟,字成玉,年轻的时候名动一方,人称江左小谢,与谢家曾经的才女谢道韫齐名。那时候的谢成玉便如皓皓明月,百家来求。女子太过优秀难免挑剔了一些,就在二十岁那年,她嫁给了比自己小三岁的崔玄碧。
本以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是婚后谢成玉渐渐孤僻起来,最后干脆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寸步不出。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姐姐嫁过来的时候是何等容华,持家育子,从不曾出过半分差错,而今竟落得这个结局!写信叫崔玄碧回来,我要当面问问他!”谢灏悲愤至极,连一声姐夫不愿叫了。
“舅老爷的意思是发丧?”族长问道。
“不发丧崔玄碧就不能回来看一眼结发妻子?!”谢灏虽猜测姐姐可能是自杀,但有一星半点的疑点,他都不能放过!
族长被噎了一下,“就依舅老爷之言,我即刻写信。”
崔玄碧如今是兵部尚书,已在长安安家。二十年前还没有当上兵部尚书的时候便与谢成玉分隔两地,只带着两个侍妾去了长安。彼时谢家曾写信来问,让谢成玉挡回去了。
事情商议清楚,族老安排谢灏去休息。
谢灏哪有心情休息,由于姐姐是中毒身亡,事情特殊,他一来都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便被崔氏族长请过去。
崔氏安排了住所,请谢灏先休息片刻,他到屋里匆匆安排一下便打算去看看姐姐。如今还没有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好与崔氏撕破脸,可万一姐姐的确被他人所害,那谢家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谢灏刚刚起身,便听见敲门声。
他打开门,第一眼没看见人。
“舅爷。”
谢灏闻声低头,瞧见一个小老头似的孩子,背着手正仰头看着他,一脸肃然的自我介绍,“舅爷,我是崔况。”
是崔玄碧的小孙子。
“况儿。”就算有深仇大恨也不能迁怒孩子,况且崔况身上也算是流着谢家的血,谢灏蹲下抱起崔况,“还记得舅爷?”
崔况别扭道,“舅爷,况儿已经是大人了,你这样抱着怪教人难为情。”
谢灏无奈道,“道郁怎生出你这么个老气横秋的儿子。”
“不过,舅爷若是这么做能好受点,那我情愿牺牲一点男人的尊严。”崔况抬手安慰似的拍拍谢灏的肩膀。
谢灏笑了笑,抱着他往正院走去,“走吧,跟舅爷去看看你祖母。”
老夫人生前居于佛堂,但是死后停棺却是放在了正院里。
崔家秘不发丧,但在崔家做客的凌策等人早就听到了动静。
除了凌策是崔家的亲戚,不好离开之外,魏潜和符远都是外人,这时候就不好在人家里叨扰了,可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一早就问过凌氏之后,一并过来给老夫人磕个头,然后再告辞。
一行人正与谢灏遇上。
有小厮同凌策介绍了谢灏的身份,凌策恭敬施礼,“小子是凌家长房凌策,见过表舅爷,这两位是小子同窗长庚、长渊,与小子一并过来给老夫人磕个头。”
魏潜与符远施礼,“见过前辈。”
三人执礼甚恭,因为谢灏身上虽无功名,但是才华横溢,人称江左第一人,若不是场合不对,三人必要请教学问。
“不必多礼。”谢灏猜到三人身份,不禁多看了符远和魏潜几眼。
崔况真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先是把脸埋在谢灏肩上装鸵鸟,一会儿许是知道藏不住,只好强作一脸淡定的朝三人拱拱手,“表哥,长渊哥、长庚哥。”
“哪位是魏长渊?”谢灏问道。
魏潜被点名,先是一怔,旋即拱手道,“是小子。”
第十九章 狄公之才
谢灏冲他点了一下头,又看向符远和凌策,“我听徐友提起过三位。”
他们三人都知道谢灏与徐洞达是忘年之交,两人只见过几次面便引为知己,常常书信往来,因此谢灏也算是他们的长辈了。
三人又施礼。
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便没有人多说什么。谢灏放下崔况,接过小厮递过来的香,敛衽肃然拜了灵柩。
凌策三人随之上香磕头。
谢灏站在一侧许久,才过去看棺中之人。
棺口尚未封,老夫人一张素面,鬓发花白。谢灏面色僵住,眼中满是震惊!
他有三年不曾见过姐姐了,说长也不长,他记忆中姐姐还是风韵犹存的模样,短短三年,怎么会让她衰老至此?
谢灏今年四十二,他与老夫人相差八岁,五十岁的女人也是个老妪了,然而大家族出来的女子大都颇懂得一些驻颜之术,谢成玉更是个中翘楚,如果她愿意,轻而易举便可让外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五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