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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拾
  然而,最近靳青嵐却不曾踏足流鶯馆,他常与圣上共定国是,前阵子又是年关,靳青嵐身为靳家的现任家主,需要主持诸多拜祭事宜,加上靳夫人在初二时诞下了靳青嵐的长子,他顾不上两个男宠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广继嗣为孝,但在靳相国的三年孝期期间,夫妻不能行敦伦之事,而靳青嵐脱服出仕不久,便奉命前往望霞查案,一直疲于奔波,所以现在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儘管分身乏术,靳青嵐在腊八时还是派人给眠樱和紫鳶送了藏香。藏香来自吐蕃,气味浓厚,有沉檀蕓降之全,京都的士绅贵族在岁除时会彻夜焚烧藏香,使簷牙屋角皆是触鼻芬芳,眠樱和紫鳶也效法此举,在守岁时焚点藏香,一起烧鞭炮,互相祝福对方来年事事如意。
  紫鳶一方面担心失宠,毕竟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另一方面却觉得靳青嵐还有什么后着,心情更是忐忑不安。
  「紫鳶?」
  听到眠樱的呼唤,紫鳶才回过神来,只见玉版宣上写着墨汁淋漓的「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最后四字尤其挥洒自如,力透纸背。
  「你的字愈来愈好看了,想必是因为用上了你亲自製成的毛笔。」
  眠樱把鸂鶒木管芍药花诗紫毫笔插到釉里红花蝶纹大笔筒里,让下人侍候着戴上粟米金珠囍蝶纹护甲,娇眸水玉裁,浅笑道:「拙诗在壁无人爱,鸟污苔侵文字残。惟有多情紫鳶,绣衣不惜拂尘看。」
  紫鳶云鬟低缀折枝花,艳态娇波注,吐了吐舌头道:「有我在,总不会使你的墨宝鸟污苔侵的。」
  正在此时,帘幕风轻,传来双燕轻语,紫鳶笑道:「你听,燕子又在外面筑巢了。」
  地满簪裾影,花添兰麝香,眠樱微微拉紧夹纈萱草纹罗方巾,仰头看着檐柳初黄燕新乳,久久没有移开眼神,思绪好像已经随着被春风吹起的落樱飘向苍穹之上。
  紫鳶痴痴地看着眠樱的侧脸,鬓侧斜插枝垂樱,鬟低翡翠垂,眉浅淡烟如柳,霞帔云发,仙容似雪,唇如粉樱初绽朵。
  自从来到流鶯馆后,眠樱好像更喜欢沉思了。
  鏤雕三珠黑釉茶釜里的水差不多烧开了,紫鳶把一点热水添到黑釉剔花茶盏里熁盏,之后把那点热水泼到窗外,然后以茶勺从黑釉剔花梅茶罐里取出草绿的茶末,洒满茶盏底部。
  接着,紫鳶先添一点沸水,拿着青竹茶筅调拌茶末,待茶末成膏状,再极有技巧地点水,不时反覆以茶筅击拂茶汤,直至茶汤泛着雪白的泡沫,露芽初破云腴细,他方才把茶汤奉给眠樱,一双蘸甲递杯纤似玉。
  窗密春声聚,花多水影重,疏柳淡鹅黄裊裊,玉苞初破梢头,眠樱斜签在花梨木藤心椅上,慢慢地品茗。茶面香尘碎玉,素涛翻雪,眠樱浅笑道:「你的点茶也愈来愈好了。」
  「我许久没有去斗茶了,也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紫鳶略略踌躇,轻顰月入眉,说道:「靳大人……也很久没有来了。」
  春光澹荡,池塘暖碧浸晴暉,使眠樱看起来更是鲜肤胜粉白,他柔声道:「你担心失宠?」
  紫鳶摆弄着交带垂玉佩,幽幽地道:「你还记得我们刚来京都时遇到的邀车驾吗?后来靳大人告诉我们,那疯子证实了是先帝的三皇子宠幸过的女子,幸好圣上把那疯子册封为太妃,总算给了她一个名份。」
  眠樱站起来洗净砚池,他把墨砚放回掐丝珐琅海水云龙纹方砚匣里,缓缓地道:「当时正好是天狗食日,讖纬之学说把这视为不祥之兆,陛下刚为此事下了罪己詔,自是恨不得再做些好事行善积德。」
  紫鳶看着纹窗绣户垂綺幕,春燕差池风散梅,叹道:「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眠樱从后抱着紫鳶,腰若流紈素,梅姿雪态怜娇软,温柔地道:「怎么突然那么多愁善感了?」
  金凤搔头堕鬓斜,紫鳶握着眠樱的双手,他咬了咬檀唇,小声道:「我最近总是在作梦,梦见自己成了那个疯子,好像在等待什么人,一等就是好多年……等得很辛苦,很绝望,但终究还是等不到。」
  他没有告诉眠樱,那个梦是如此逼真,逼真得可怕,使他梦醒时泪流满脸,痛哭失声,彻夜无法再次入睡。
  眠樱沉默片刻,方才松开双手,低低地道:「毕竟,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
  二人相对无言之际,下人穿过杨柳拂金丝,艳杏摇红影,奉上一碟玫瑰酥,眠樱回身坐下来,随口问道:「长命锁的图样送到银匠那里吗?」
  「昨天已经送到了,银匠说大约需要十天左右雕成。」
  紫鳶勉强提起精神,吩咐道:「把今天的花笺拿上来吧。」
  下人领命退下之后,眠樱拿着青玉虺首匙,小口小口地吃着玫瑰酥,十指如削葱根,紫鳶只珠帘闲倚吹轻花,躑躅地说道:「大人会喜欢我们送礼给他的大公子吗?」
  「礼数周到总不会有错的。」眠樱把黄地绿彩云龙纹碟推到紫鳶面前,问道:「你也吃一点吧。」
  紫鳶鬓摇九枝花,说道:「我还不饿。」
  眠樱一向吃得不多,现在也只吃了一小块玫瑰酥,但他似乎对这玫瑰酥相当满意,把一个红青色缎边黄色缎心绣勾莲寿纹椭圆荷包放在青瓷十六瓣花口碟里,意思是要打赏给厨子的。
  紫鳶认得这个荷包,里面放了一双雕吉庆有馀金錁子,眠樱对这厨子当真是相当阔绰。
  后来靳青嵐命人找来几个望霞的厨子,眠樱和紫鳶品嚐过几个厨子的手艺,不知怎地眠樱却挑上了手艺最差劲的厨子,但紫鳶素来对眠樱千依百顺,所以也没有拂逆他的意思。
  他们碍于要保持身轻如燕,甜点的配方是特地改良过的,哪怕槽子糕也只能放一点点桂花蜜,所以蛋腥味重得很,实在称不上好吃,眠樱却还是乐于尝试各种甜点,有时甚至会打赏厨子,或是首饰,或是碎银,或是錁子。
  芳晨丽日桃花浦,春意迤邐通窗牖,隔墙听得黄鸝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配着一炉香烬一甌茶,倒也是愜意悠间。明明眠樱也是足不出户,但不知怎地却对京都的事情瞭如指掌。
  二人刚刚聊得起劲,下人便捧着剔红云蝠纹方胜盒进来,此时紫鳶也重新起了兴致,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的一叠薰香花笺,团花笺丶金花笺丶砑花笺……香馥扑鼻,珠蹙花舆,应有尽有。
  流鶯馆里藏两美的事早已传遍京都,京都不乏眠花宿柳之地,铁面无私的廷尉监大人却特地从望霞带回两个男娼,其中一位更是使靳青嵐思之若狂,哪怕被山匪污辱却宠爱如昔的美人。
  如斯风流艳闻,兼之靳青嵐从不带他们出来见人,自是使大家对两位美人趋之若鶩,因此流鶯馆虽然从不招待外人,青鸟瑶函却是天天风雨无阻地送来,既有来自公卿子弟,又有来自商贾巨富,恨不得能一亲美人芳泽,与其春风一度,享尽齐人之福。
  依照靳青嵐的雷霆手段,若是他不愿意,哪怕一隻苍蝇也飞不进流鶯馆,偏偏他一方面把眠樱和紫鳶藏得严严实实,另一方面却默许那些狂蜂浪蝶写信,实在使紫鳶费解。
  不同于在海棠馆时对这些花笺的不屑一顾,现在眠樱和紫鳶已是名花有主,所以他们间来无事,也会逐一阅读这些花笺权作消遣。
  几片浮云懒懒地飘过晴空,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紫鳶轻卷香茜越罗窄袖,薄笼金釧,打开叠成梅花的泥金牡丹卷草花纹信笺,他只看了几眼就掩嘴笑道:「又是那位相里大人了。前阵子祭祀太庙时,相里家还因为呈上的金子成色不足,被圣上降爵,没想到刚刚降完爵位,他又忙着讨你欢心了。」
  现在写花笺给眠樱的并不是中书令相里大人,而是他那年纪轻轻,刚刚当上了虎賁军的长孙。
  眠樱慢摇紈扇诉花笺,轻唸道:「风期夙擅少年塲,遍处青楼醉羽觴。纵是相逢倾国艷,也知无梦到高唐……春加黍谷,暖恰花间……陬月二十日午时,将在仁和寺的御室樱树下恭侯佳人莲驾,特沥寸函布达,祈勿他言推諉……兹谨附上微物数件,籍接敬意,乞赐晒存勿却。」
  紫鳶金雀垂藻翘,琼珮结瑶璠,解颐娇笑道:「这次想必是换了代笔的清客,行文倒是错彩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