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用平静的视线注视着司马靳。
司马靳感到脖子一凉,明明武安君没有出剑,他却感到好像主将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觉得……将军说得对!”司马靳立刻改口。
白起收回视线,道:“给赵王一点脸面,退后十里。明日一早,随我接朱襄公入秦。”
司马靳喜笑颜开:“是!将军啊,你说朱襄公会不会请我吃顿好的?朱襄公的手艺啊……”
司马靳想起朱襄在长平做的几顿饭就开始咽唾沫。
白起:“……”秦国大军压境逼迫朱襄离开故土,他不给你一剑就算脾气不错,你还想让他给你做饭?
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司马靳的脑回路。明明司马靳在打仗的时候十分正常,为什么私下里就像是被人施展了巫术?
白起转身,不想理睬司马靳。
司马靳已经习惯主将嫌弃的神情,白起前脚刚走,他立刻提脚跟上,继续叨叨叨个不停。
白起的神情越来越冷漠,身边飒飒寒气,就像是帐篷外的雪花飘进来了似的。
回家后,朱襄先召来家中仆人,愿意和他离开的就一起离开,不愿意的就给遣散金,送他们去蔺相如、廉颇或者李牧家为仆。
朱襄没说施恩他们削奴籍入民。给贵族当家仆虽然不自由,但当个普通的庶民死亡率更高,更别谈什么自由。在这乱世,宁为富家奴,不为田野民,所以朱襄给他们找好了下个主家。
以朱襄如今的名声,跟随他的奴仆都能让人尊敬三分。所有奴仆都愿意和朱襄一同离开,即使有几个人孩子刚出生不能远行,他们也希望之后悄悄入秦跟随朱襄。
朱襄同意了,不过提醒他们,入秦后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可做仗势欺人的事,否则他心慈手软,就只能将他们交予秦国官府判罪了。
奴仆们吓得立刻跪下连连磕头,对天对地对祖先发誓,自己绝不敢这么做。
有几个仗着朱襄不在,借着朱襄的名义偷偷谋取钱财的人,更是吓得身体瘫软,嘴唇哆嗦了许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朱襄观察了众人的神色,心里有了计较。看来不是所有仆人都能和他一同入秦了。
“朱襄,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你先休息。”关上门后,蔡泽又变成了那个脾气最好的人,“天气寒冷,入秦会受很多苦。你若不保重身体,怎么对得起救你的人?”
朱襄心脏收缩了一下:“好。”
他让人在澡堂放好水,独自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泡在热水中发了一会儿呆,才起身晾头发睡觉。
闭上眼时,朱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耳边“你要活着”“要对得起救你的人”“不能让他们白死”的话语在耳边重叠,让他头疼欲裂。
朱襄拉高被子,将脑袋罩在黑暗窒息的环境中。
他知道说这句话的人都是对他好,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心理健康的说法,所以他没有辩驳,默然承受,只能自己慢慢调节。
他在被子里不断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睡着。
这时,一个暖烘烘的“东西”拱到了他的被窝里。
朱襄把被子拉下来,看到雪正蹑手蹑脚出门。
他手往下一摸,嬴小政从他手底冒出来。
“舅母说,你肯定睡不着,让我陪着你。”嬴小政抱住朱襄的脖子道,“舅母睡眠不好,陪着她自己就睡不着了,明日路上肯定很难受。所以政儿就来陪舅父!”
朱襄抱住暖烘烘软绵绵的小胖孩,终于发出了一丝真心的笑容:“嗯,谢谢政儿。”
嬴小政靠在朱襄胸口闭上眼:“不用谢。舅父快睡。”
朱襄也闭上眼:“好。”
闭上眼后,那些场景和话语仍旧在他耳边不断交叠。但政儿缓慢的呼吸声后来居上,盖住了那些声音,朱襄终于有了睡意。
一夜过去,朱襄起床时感觉喘不过气。
他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始皇崽外甥正像小胖橘一样趴在他的胸口上呼呼大睡,流出的口水把他的胸口都浸湿了。
朱襄捏了捏嬴小政的小胖脸,然后大声道:“政儿,起床!”
嬴小政立刻睁开眼:“政儿没有尿床!”
朱襄笑道:“是起床,不是尿床。”
嬴小政立刻用手捂住了脸,气得直磨他的小乳牙。
可恶的舅父!都怪舅父每次在自己尿床后都会大叫!
“好了,起床,搬家。”朱襄的笑容一如往昔,好像已经从昨日的惨景中恢复。
他抱着嬴小政去洗漱换衣服,然后指挥家仆打包行李。
经过昨日观察,他选了问心无愧的人离开,其余的人以自己刚入秦需要尽量低调,不能带太多仆人入秦为由留下,将来由蔺家照看。
他们之后会不会来秦国,就看蔺公如何想了。
打理好一切,朱襄打开了门,门外已经挤满了来送别的人。
昨日还嚎哭的人,今日都带上了一副笑容。他们努力笑着,拿着家里不多的干肉精粮细布,送朱襄离开。家里条件不好的人,也凑在一起攒了条干肉,眼巴巴地送给朱襄做旅资。
朱襄收了他们的肉,就用自己家里做的腊肉还礼;收了他们的细粮,就用家里的细粮还礼;收了他们的布,就用自家的布还礼。
“礼尚往来。我收了你们的礼,必须还礼,方为君子。”
朱襄用了这番说辞,周围人只好同意。
家里粮食干肉布匹等很快就送完了,朱襄又拿出金银钱币和家中物件,计算价值,继续与众人交换赠礼。
送礼的人太多,朱襄很快就将家财散尽。
他连连对还要送礼的人作揖,让他们收回礼物。
朱襄以“君子”的品德做借口,若收礼而不回礼就是品格不端。众人爱重朱襄,不愿玷污朱襄的品格,只能作罢。
他们看着前面得到朱襄回礼的人捶胸顿足,心想自己为什么要晚起那么一会儿。
他们就该不睡觉守在朱襄公门口啊!
朱襄与众人赠送礼物时,秦军已至,白起和司马靳就在一旁默默看着。
司马靳心中对朱襄佩服更甚,很想上前说两句,被白起冰冷的眼神冻在了原地。
“朱襄公,请。”
待朱襄走到秦军面前时,白起才亲自牵着马车的缰绳走来,躬身请朱襄上马车。
朱襄条件反射想上前将白起扶起,但他迈出半步后,脚收了回去,沉默地受了白起这一礼,在司马靳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白起又请雪和嬴小政上车。雪也沉默地登上马车,嬴小政却在马车前回头,看向离秦军十几米远的赵国众人。
“政公子……”突然,一个小孩从人群中钻出来,朝着嬴小政跑去。
秦兵想挡开这个孩子。
“不准伤害他!”嬴小政松开雪的手,朝着那个孩子跑去。
那个孩子递给嬴小政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用枯草、木头、石头等做成的小玩具。
“阿翁和村里的阿翁阿媪做的,不好意思送。”那个孩子红着脸道,“但、但还是想送,你能收下吗?”
嬴小政在怀里摸来摸去,在亲爹的玉玦和家里仆人雕的小动物木头手串上犹豫了许久,最后实在舍不得手串,将帽子扯下来递给那个孩子。
“舅父说,礼尚往来。”嬴小政板着脸,对着送行的众人大声道,“我是秦公子政!等我长大,一定回来灭暴赵,让你们都吃饱穿暖!等我回来!”
他话音未落,一阵寒风吹过他光秃秃的脑门,冻得他一个哆嗦。
朱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把捞起嬴小政就跑。
爬上马车时,朱襄急促道:“武安君,赶紧走!”
虽然始皇崽外甥的放话很帅气,但现在还在邯郸城郊呢!
“政儿啊,这些话不能在赵国说,明白吗?”朱襄一边用手捂着嬴小政吹了凉风的脑门,一边叮嘱。
雪顺着胸口:“良人,都是你教的。”
嬴小政抱着草篮子,心里道,这才不是舅父教的。
嬴小政一句“我会回来”,把送行的赵人都吓蒙了。白起跳到车上充当马车夫,为朱襄驾车离开。
秦军很快队列合拢,将马车护在军阵中间,朝着远方小跑。
赵人愣了一会儿,居然乌压压地跟上了秦军。
白起回头看了一眼本应该惧怕秦军的赵人,心情十分复杂。
听闻朱襄昨日对赵王说,虐民者必亡国。
今日朱襄的外甥,秦公子政又说,他会灭赵救民。
这舅甥二人,还真是……
白起又看了一眼马车厢。希望朱襄和公子政入秦之后,可别在赵国这样口无遮拦了。
马车行驶了半日,相送的赵人有的掉队,有的继续跟随,沿途还有新的人加入。
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仍旧一眼望不见头。
有些秦兵都忍不住回头望向那些赵人。
在朱襄与这些人互相赠送礼物的时候,他们都是笑着的。
而现在,他们脸上布满了痛苦和悲伤,没有一个人眼中脸上没有泪水。他们却紧咬着牙齿,没有高声呼喊朱襄的名字,没有任何人挽留朱襄。
朱襄问在车窗旁骑马随行的司马靳:“司马将军,他们还跟着吗?”
司马靳道:“他们还跟着。”
朱襄下马车,请送行的人回去。
送行的人点头,停下了脚步。
过了一里地,朱襄看着不断回头的司马靳,又问道:“司马将军,他们还跟着吗?”
司马靳叹气:“他们又跟来了。”
朱襄再次离开马车,请求众人不要再送行。
众人再次答应,停下脚步。
但很快,朱襄听着司马靳的叹气声,知道送行的人又跟来了。
如此几次,一直到了邯郸的边界,看到了驻守的赵军。
赵军在将领的命令下放行,看着这群不知道如何绕来他们的秦军,神情都很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