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的是从前她嫁去东宫,那时候仁和帝格外降恩给赐的两副聘礼,李怀商意思,二嫁又怎的?他不愿意旁人议论云箫韶价贱,他明晃晃整六十四抬的礼抬出去,宣彰于世:云箫韶在他泰王眼中,一如既往改不得的珍贵。
真是,云箫韶心思胡乱,这人真是,会拿着湿漉漉眼睛盯着人看、讨可怜罢了,还会拿着沉甸甸心意不经意透出来,不防就要勾得你落泪。
不过云箫韶不是没历过事儿的人,好歹克制,主动抻手要李怀商握,李怀商哪个不接?连忙双手捧过,云箫韶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我谢没谢你,只看往后日子。”
李怀商忙不迭点头,又张张嘴,像是有话,又到底没说,云箫韶问他:“想说什么?”
他仍没说出口,云箫韶锲而不舍问几次,他只扮锯嘴的葫芦,又踅摸半晌,云箫韶假意着恼他的,他方屈屈巴巴地道:“我、我也是一般说的,口头说的都不算,只看往后的日子。”
云箫韶把眼儿觑他,暂没说旁的,两个你捏我的指头尖儿、我弹你腕子,顽一会,冷不防云箫韶热突突开口:“还有什么?”
李怀商惊一惊:“什么?”
“你肚儿里还有旁的话,说来我听听。”云箫韶笑道。
她实在料得,李怀商确还有一句话,她也不催促,只静静看他独自窝在榻角儿上闹红脸。
约摸又半刻钟,外头梆子敲过三回,云箫韶打一个呵欠,李怀商张嘴:“我想说,你穿红的,好看。”
哎呀,憋来捣去就这句?
哎,那个要你说了。
没提防生捱这一句,云箫韶也把脸蒸上,甩开他手,脸朝里躺下:“先前没看出来,你是个油嘴滑舌的。”
她把脸挝过墙去为着什么,自然为着李怀商来哄,没成想这个人,只磨磨蹭蹭在她身后替她将被子掖好,又闻动静要下榻熄烛火,她扭过身儿拉拽住他:“就歇了?”
原本三分嗔七分羞,可背着火光这么打眼一瞧,他面上撑红,没想眼睛里也一样,强按捺的幽焰似的,哪是要歇,意兴全涌在眼里。
他眼中燃着火,声气却小心翼翼捧化着寒冰成春水:“歇罢,明日卯正就要到景阳门外头候着,寅时就得起,还几个时辰可稍闭闭眼?”
他从捻起一撮儿她头发,说的:“才说呢,往后日子还长,你今天也多劳累,咱歇宿罢?”
他凑近枕边,凑近她的耳边喊她:“箫箫。”
阿。
要说箫这个字,不好,赖它怎样的,万不该是个平声字,打他舌尖嘴里这般扬出来,似咏似叹,如慕如诉,云箫韶似乎回到先前坐喜轿时候,满头满脑熏熏然、飘忽忽。
他要忍耐,他要体贴,云箫韶旁的或许没有,一等一的体贴愿意拿出来酬他,领他的情、趁他的意,叫画晴进来点茶与夫妻二人吃了,脱衣解带好生安置。
茶水侍弄完,画晴领一名头发才齐眉的丫头出去,云箫韶左思右想,觉着那丫头恁地眼熟。
可是这倒奇了,哪来的道理,她哪个见过李怀商王府里的奴婢?要不的是从前温娘娘身边的?稳重老持的可靠人儿,因此拨出来伺候李怀商。
那也不是这理儿,她年纪不合,十一二岁哪里就显出稳重人品。
悄着声儿,云箫韶问李怀商:“方才那丫头叫什么?”
“你说跟画晴顿茶那个?”李怀商答,“她叫晓儿,是我府里家生女儿,贴心肺的人,你放心,旁人我不许她们进你屋里。”
晓儿?晓儿!
晓光浮野,朝烟承日回,清晨谓之晓;擅弹琵琶,素晓音律,通慧谓之晓。
却是这个字么?
云箫韶声气轻得仿佛发梦:“哪个字,从日,尧声?”
李怀商只当她闲聊,答是。
他没当回事,在云箫韶心里可是惊涛骇浪。晓儿,上辈子那头不离不弃守她到死的画晓,竟然是李怀商的人,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李怀商见她愣神,赶忙问:“怎么?不合眼缘?”
云箫韶真正感触目来,他是如此坚定地、各途各样地守她那么多年,她竟然半点不晓得。
不过好在,今生总算鸾枕不孤眠,琵琶不空响,两人总算得成眷属。
旁的男人嘴里说日子还长,云箫韶要打量是空头的飞钱票子,是唬弄人,唯李怀商说这一句,她信,不光信,还信得慰帖,信得心里烘烘融融地暖,况且这句还是她打头先说,她做下的好例子。
她说那的话,怎么不合眼缘?合得很。
又小小声儿说一句,多谢你。
李怀商听她一句喜欢,他也喜欢,伸出手臂予她枕了,两人相拥入眠。
日子还长。
仿佛只是眼睛一闭一睁,外头丫鬟叫起。
他夫妻两个各自漱口匀面,落后各自拾掇,云箫韶正坐在妆台前画晴给梳头,冷不丁李怀商打帘子进来,她看叫唬一跳:“怎了?”
李怀商手张开,手心里是一截红绳,是昨儿合卺诸礼最后,最后的一项是解缨礼,做亲事新妇发间要服红,婚庐里夫君亲手解开,云箫韶昨晚上发间就是这枚。
她伸手要去接,李怀雍又给收回掌中,掖在袖中收好,她一下摸不清头脑,好笑道:“到底怎了?”
李怀商张嘴,瞧瞧画晴,云箫韶道:“她是个不张嘴的,你只管说。”
“我说,”李怀商只着里衣,长手长脚没地儿腾给他似的,“我解你的缨,往后朝梳头、暮解钗,不该都是我的活儿么?”
画晴掩口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打紧事儿,原来王爷是来抢奴婢手中这篦子。”
“你这个丫头,”云箫韶拍她胳膊,“让你答应,你要取笑人。”
再看李怀商,果然经这句打趣耳朵框发起红,云箫韶遂说:“是,是你的活儿,只是你会梳头么?你要说会,我可要问一句,和谁学的?”
李怀商实话实说说不会,云箫韶嗯一声:“今日要进宫,落后回来我教你,好不好?”
“好。”李怀商答应,人却还杵着,要看云箫韶做髻,云箫韶问他:“不穿戴打选衣裳?”
李怀商道:“从前是望鸿伺候,他今日在前头没往你院中来。”
那你?怎的,不让没经我点头的奴才随意进我的屋是尊敬,我记你的情,那怎的,望鸿不在,你还不穿衣裳了?
云箫韶道:“昨日那晓儿呢,或者画晚,她几个伺候你罢了。”
李怀商不言语,巴巴儿瞅着镜中的云箫韶,眼睛又湿乎乎地把人张望。哎,云箫韶福至心灵,试探问:“这丫头与我梳头,梳完了我与你更衣?”
“好。”李怀商眉开眼笑。
……真是,没完了,几岁的人,活像没手儿。
不过她肯惯着,落后给李怀商搭理襟子佩带,没个不乐意。
穿戴好,李怀商心满意足扯她的手指尖儿,晨光里,他笑得活像朝阳初升,云箫韶鬼迷心窍了,竟然允他一路牵着走到外头,到车驾上安坐好也没一定叫他松开。
两人儿黏黏糊糊牵着手,望宫中而去。
第63章
常言道泰极而否、乐极生悲。
她两个绸缪缱绻, 一来二去不着意,进清心殿本就踩着时辰,千不合、万不合, 仁和帝又揪着说好一会子话, 比及到正阳宫拜见皇后, 少不得就晚上些儿。
春荣出来传话,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皇后娘娘这会子不得空,烦王爷王妃且候片刻。”
待这眼睛长在脑门子上的嬷嬷进去,廊下两人齐齐开口, 一个说:“是我累你。”
另一个道:“倒是白叫王爷连坐。”
?云箫韶奇道:“你累我?”
李怀商低低答一声是:“自从九弟, 嗯, 出事, 自从九弟出事以后,母后瞧我不如往日顺眼。”
啊,那也是有的,从前是哪哪都被冯氏压一头的难兄难弟, 如今冯氏倒了, 可不就一朝生分, 温娘娘又在仁和帝跟前得脸,大约皇后眼睛里:卿要乘翼,与我反目。是不如从前顺眼。
李怀商拣一句问:“母后与你也不慈爱?”
嗯,那是不慈爱, 从来不跟慈爱两个字沾边儿。
只是云箫韶听他说的, 母后与你不慈爱, 不像从前那谁, 那李怀雍,也自称心悦她, 可口口声声只是说,“你与我母后合气”。
虽则是,差不离,一个意思,两个人处不来,可说在话上是谁与谁,还是差着趟。李怀商不明个中缘由即偏着云箫韶说话儿,哪个听见能不顺心,不动容。
云箫韶一向知道他的体贴,今日又见识他的偏爱。
她脉脉一笑:“她是什么性子人,她亲侄女在我手上决撒,能没个记仇?她也不慈爱,我也没有多恭敬。”
李怀商握一握她的手:“幸而你心里明白,要不的她更要横搓扁揉,你且要吃苦。”
云箫韶把眼睛觑他,笑道:“我这样性子王爷竟还惯着,不怕宠出个不知天高好歹,哪日犯着温娘娘,看王爷不说的。”
这时殿中终于叫进,李怀商拉她一把,摇头说她不会,不是那样式人,又说:“你还叫温娘娘。”
云箫韶一壁催他望里走,一壁说:“我的不是,是温母妃,好么?”
瞧样子,不好,李怀商又道:“不仅叫温娘娘,你昨晚上才答应我的,你还叫王爷。”
哎,怎还耍上性子了?云箫韶好笑:“人前我不得守个礼节?”
李怀商不愿意:“这廊庑底下哪里有旁人?”
哎唷,云箫韶哄着他:“没有没有,是我叫岔来,往后记得了。只是心里总有个忧患,总要防着殿里那位挑咱夫妻两个的不是。”
咱夫妻两个,这话实在中听,顺着虎须捋来的,一举把李怀商梳拢住,他如闻仙乐如沐春风,笑容可掬迳到殿里。
徐皇后自然没好话,云箫韶给她奉茶,胳膊僵得要酸,李怀商眼见长眉皱起,忍不得的要开口,徐皇后才堪堪接住茶盏。
虽说是接住,可也就沾唇抿一抿,活像云箫韶碰过的东西有毒似的。
不过这一应刁难云箫韶一个字没道不是,两人出来要去咸庆宫,李怀商说她其实不必如此忍让,叫一声手酸也没什么,云箫韶慰他道:“值什么?再说我要给她示弱赔笑脸儿呢。”
李怀商只望着她两只手不言语,看样儿是想上手给她揉捏揉捏,云箫韶就笑:“是酸得很,晨起还伺候人穿衣。”李怀商说那、那往后还是,还是什么没说完,云箫韶截口打断,说酸着也是她来,李怀商脸上松快笑。
两个又说笑几句。
见过德妃,没别的话,德妃体念他两个辛苦,没说几句就打发回府,临行前也是说:往后日子还长,哪个眼睛就看着今日。
两人拜过父皇母后母妃,打道回府。
泰王府制式中规中矩,即不逼仄也不豪奢,周正阔五间、面长三院的亲王府宅子,中路第一座院子是客座、厢房、花厅和李怀商书房,云箫韶嫁来,他将中路第二座院子设好,昨日在婚庐歇一夜,今日才正经到她的居所。
还没进院,云箫韶抬头看,垂花门匾上空空如也,没个题,遂疑问地看向李怀商,他道:“你往后在此起居,也拣两个你喜欢的字眼。”
边上望鸿儿等,都在等着信儿,云箫韶思索片刻,道:“不若‘云萝’二字罢。”
李怀商笑逐颜开:“好,云萝居,”转头分付,“叫将作监仔细雕刻。”
他这一日夜擎是爱笑,笑模样镶在脸上似的,云箫韶看见,心中涟漪淡淡,也跟着笑起来,夫妻两个满目笑容相携入居。
一路走,李怀商又忐忑:“你瞧哪里不好,只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