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铮啊，看看，谁来了？”魏兴德一眼看见从外头走进堂屋的简华林，这是人程家正儿八经的老丈人，“你老丈人来了。”
屋里其他叔伯也热闹起来，纷纷念叨着让简华林快来坐下，看看自家女婿。
程铮起身，看着面前这个个头不算高，背有些佝偻的中年男人，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那眼神不像是看女婿，倒像是看百货大楼里的商品，值几个钱，或者说掂量有多少挣钱的东西。
也是这人，当初差点害了璐璐一辈子。
程铮对老丈人没什么好印象，但是面子功夫要做的，只绷着脸开口，“爸，快坐下。”
“哎！”团长叫自己爸！
简华林喜滋滋应下，自动忽略了没什么笑脸的程铮，一屁股便坐到了大伙儿给他腾出来的位置上。
“简华林啊，你命挺好，这女婿可有出息。”趁着程铮给人泡茶的功夫，生产队里其他人都给简华林道喜。
“有个团长女婿，多威风啊。”
“以后你还能去他们那边享享福，挺好啊。”
简华林很享受这种恭维，一扫过去几十年被人私下里戳脊梁骨，说自家是绝户头的阴霾。
“还不是简璐那丫头有福气，我当初就最疼这丫头，现在看着她和女婿好好过日子，也放心了。”
大伙儿听着简华林冠冕堂皇的话憋着笑，谁不知道他简华林最看不上自家闺女，现在还说起场面话了，最疼简璐？
最疼人，能准备把人嫁给何家天阉的儿子？
不过，今儿是好日子，谁都不能提那些话，说了影响心情，只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好听话。
程铮将茶水给老丈人送上，又坐回位置招待队里这些老人。
当年程铮他爸意外去世后，王大娘一人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队里还是有不少好人分了点儿余粮救济这孤儿寡母的，程铮是个念旧情的，听他们回忆往昔也跟着回话。
程家热热闹闹的，王大娘和简璐给大家抓糖抓糕点，又分了些海鲜干货，半点儿没吝啬，等待临近晚饭时间，众人才忙活着散去。
等人走了，简华林可算是逮着机会和这好女婿单独唠两句，刚刚人多，他都没法说两句体己话。
“小程啊，我这闺女...”简华林说话间，简璐也走进堂屋，正好两人对上一眼，简华林继续道，“被家里养得不懂事儿，她嫁给你，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儿，你该说说，甭给我们留情面，你自个儿的媳妇儿得好好调理。”
程铮听到这话脸一黑，原本想随便将人打发了，现在终究是没忍住，“璐璐很好，家里算计着要把她随便嫁了，她还能自个儿把自个儿救了，就这胆量和勇气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哎。”简华林听到这话不乐意了，“哪有你这么说媳妇儿的，你不怕她以后骑你头上去啊？这就是得管得调教！”
“爸，我家里的事儿您就不用操心了。”程铮当机立断断了他的话。
“算了，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不过问，不过问啊。”简华林也是个懂得看脸色的人，在其他几个女婿面前，他还能仗着老丈人的身份摆摆谱，可程铮不一样，从战场上历练过的，那通身散发的凌厉气势让简华林发怵。
“这样，今儿天也晚了，上我们家里去。”简华林扭头朝院子里喊一嗓子，“亲家母，上我们家吃饭啊，我媳妇儿饭菜都弄好了，必须招待你们。”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简璐和程铮都懂这个道理。
程铮眼神示意媳妇儿，知道她不想和自己娘家多有牵扯，不过闺女拒绝回娘家说出去不好听，要是媳妇儿不想去，他可以来当这个恶人。
“好啊，那就去。”简璐一反常态，笑着应下。
等简华林兴高采烈迈步先回家准备的时候，简璐走到程铮身边。
“怎么？你今天还挺痛快，想回娘家吃饭了？”程铮不解。
“今儿我们回来一趟也累了，再去弄饭不是遭罪嘛，有现成的就去吃。他肯定是有事儿要托你办，所以啊，今晚肯定是大餐，不吃白不吃，先吃穷他再说。”
简璐知道，回来一趟，不可能不回娘家，不然外头的风言风语都能压死人，既然这样，不如好好吃他一顿。
收拾好家里，程家人出发去简家。
简家刚将饭菜摆上桌，正如简璐所料，桌上的饭菜简直堪比过年，丰盛至极。
简母张翠霞摘下围裙，看着那些个菜有些心痛，“当家的，这还没过年就吃这么好啊？”
依她的意思，弄一个猪肉炖粉条就行了，另外切一节腊肉，炒两个素菜，顶多再蒸个鸡蛋羹，足够丰盛。
结果简华林居然让把家里养的鸡杀了一只，一半做小鸡炖蘑菇，一半做凉拌鸡，真是把张翠霞心疼死了。
“咱们家一共就三只鸡，可就等着它们下蛋呢，这就杀了一只...”
“就说你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呢！”简华林看不上媳妇儿这小心眼的劲儿，招待别人就算了，招待第一次上门的程铮能小气吗？
“那可是团长哎，你知道团长是啥意思不？工资高着呢，你是没看见，现在四丫头穿得啥衣裳，料子一看就好着，不知道程铮一个月交多少工资给她，要是给个三四十，一年都是大几百啊。”
“妈。”一个少年跛脚走进堂屋，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咽了咽口水，“爸说得对，姐夫可是团长，咱们家不能小气吧啦的。”
这跛脚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简华林过继来的何家老五何军红，现在改名叫简军红。
“军红啊，一会儿你姐夫来了，嘴甜点儿，你差不多也到了可以参军的年纪，只哟啊能当上兵，以后随便往上升一升，当个排长营长，或者像你姐夫那样当上团长，爸脸上就有光了。”
女婿是团长和儿子是团长，那滋味大不一样。
女婿是团长，自己这个老丈人只能沾光，可儿子是团长，那可是光宗耀祖了！
“知道。”简军红坐在条凳上，翘着二郎腿，伸手从凉拌鸡里薅了一块鸡肉啃起来，“我肯定跟姐夫处好关系。”
说话间，简家门口有动静，简华林招呼着媳妇儿和儿子出门，将人迎进屋。
张翠霞四年没见过小女儿，自打简璐坐上火车去南边海岛上就在没回来过，她有时候也想过这个小女儿怎么样了？可地方远，也看不见，不管日子过成什么样，都是自己的命。
今天，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前的几人，张翠霞一眼就看见穿着红色棉袄，唇红齿白的年轻女人。
这模样吓得她差点不敢认。
“璐璐？”张翠霞迟疑着开口，没想到还能有人嫁了汉子生了娃之后，更俊俏了。
想到刚刚当家的说起，不知道闺女过得是什么好日子，张翠霞这回是信了。
“妈。”简璐对原身母亲的感情有些复杂，不算太坏，可是面对简华林的恶劣行径也是言听计从的。
可悲可叹。
“亲家母。”王大娘亲热和张翠霞说着话，让双双叫了姥姥。
张翠霞没见过这么粉雕玉镯的小丫头，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养出来的娃，都没敢伸手去抱。
“来来来，小程，璐璐，看看你们弟弟。”简华林只惦记着儿子，忙介绍起来，“这是咱们简家老五，简军红。军红，叫你四姐和四姐夫。”
简军红今年十七，长相还算周正，就是略显稚嫩的脸上写着一丝精明，尤其是那双三白眼里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澄澈。
“姐，姐夫！”简军红麻溜开口叫人，甚至连排行第几都给省了，在他心里，上面三个姐姐和姐夫绑一块儿都比不上这两人。
不过，他热情叫人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简璐严肃着脸开口。
“爸，我们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个男娃了？我就离开家四年，这看起来都十七八了吧。”
“璐璐，你是不知道。”简华林上前一步小声解释，“这是那何家的，何家老五，现在过继来给我当儿子了，就是你五弟了！”
简璐轻嗤一声，语气中冷漠更甚，看向简华林的目光似是带着寒意，“何家？”
简华林突然想起当年的不愉快，暗道不该提这茬。
“哎，不说了不说。快进屋，你妈可是做了一桌子菜。我还让杀了一只鸡，这比过年还吃得好啊。”
简璐进屋一看，今天过来确实赚到了，又是猪肉又是鸡肉的，简华林当真是为了这个便宜儿子下血本了，也太舍得了。
一桌子菜，虽说张翠霞的手艺一般，可都是肉也难吃不到哪里去，简璐就闷头挑肉吃，再随口打发几句简华林。
不过，幸好简华林的主要谈话对象是程铮，老丈人的架子随着一口口白酒下肚也摆起来了，冷不丁就想打听女婿的情况。
“小程啊，你在部队可威风吧？团长可是大官儿。”
奈何程铮是个油盐不进的，只淡淡道，“爸，我们可不是什么官儿，更谈不上威风，那是封建社会的地主了。您这话说得可危险。”
简华林嘴一瘪，立马噤声。
没过一会儿，简华林耐不住性子又借着酒劲儿打听女婿的工资，“小程，你们当团长的，工资啊津贴那些肯定很高吧？我们隔壁生产队，有人的儿子当营长的，听说工资都不少，每个月还给他爸妈寄十块钱回家，啧啧，多孝顺哦。”
听着简华林暗示意味明显的话，简璐吃着小鸡炖蘑菇，差点笑出声，他这算盘真是打得全国人民都能听见。
而程铮又是不咸不淡地回他，“爸，这些都是军事机密，不能透露的。”
“啥？”简华林知道部队上很多事儿不能说，这些他心里有数，可从来没听说过工资都是军事机密啊。“小程，你可别唬我，我可是你老丈人啊。”
“当然是真的，工资津贴也涉及不同级别，同样属于军事机密，不能外传。”
简华林身边也没有当兵的，没法子求证，看着女婿这严肃的脸，确实不像是骗人的，只好作罢。
简璐吃饭间隙凑到程铮身边，笑着夸他一句，“表现不错啊，程团长~”
今天傍晚，快走到简家家门口的时候，简璐提前给程铮灌输了今晚吃饭的战斗方针——主打的就是一个不作为、不应事、不知道。
只管吃，别的事儿通通不答应。
一顿丰盛的饭菜结束，王大娘帮着张翠霞洗碗去，双双跟着奶奶去厨房玩儿，留简华林简军红和程铮简璐在堂屋说话。
简璐知道，这下是要进入正题了。
“小程，璐璐，今天饭菜合胃口吧？”
“吃得挺好的。”简璐没说假话，确实吃得很满足。
程铮也点头。
“这鸡还是军红去捉来杀的，烧水烫毛也是他一手办的。”简华林叹口气，看着自己院子里还剩下的两只鸡，难免有些心痛，“璐璐你是知道的，现在生产队每家每户只能养三只鸡，想多一只都没有，真没有哪家舍得杀一只鸡来吃的，这就是看你们俩回来了，爸才舍得杀鸡来吃。你们想想，一只鸡能下多少鸡蛋哦。”
简华林自顾自卖着惨，准备再说几句时，突然被简璐截断了话。
“鸡蛋？爸，你还想给我们鸡蛋啊？”简璐轻车熟路走向堂屋墙边的斗柜，掀开斗柜上一个篮子上盖着的粗布，看见里头装着的二十多个鸡蛋，“这是给我们准备的吗？谢谢爸！”
“啊？”简华林愣了一瞬，自己啥时候说要给鸡蛋了？这是家里攒着准备过年拿去换年货的鸡蛋啊。
眼见着闺女拎着篮子走过去，一副立马就要带走的架势，简华林憋不住了，“这...”
“爸对咱们还是挺好的。”程铮冷不丁开口，一句话打断了简华林，他剩下的话是没法说出口了。
“爸。”简军红看在眼里，不在乎那几个鸡蛋，只道，“姐和姐夫难得回来一趟，是该尝尝咱们自家养的鸡蛋，味道好。”
“是是！”简华林回过味儿来，也连声附和，“小程啊，你看看，还是军红想得周到。这孩子也快十八了，我寻思着，以后下地刨食没出息啊，那是一眼望到头的活计，我就是这样，我不想军红走我的老路。”
话说到这里，简华林适当停顿片刻，等着程铮和简华林接茬。
谁知道简璐开口了，却不是他想听的，“下地有什么不好？伟大领袖都说了，劳动人民最光荣，现在都号召城市青年下乡向贫下中农再学习呢，爸，你这话说的，是看不起贫下中农了？”
“不...不，不是，我哪儿说看不起了？”简华林差点磕巴，谁敢看不起贫下中农？那简直是想等着革委会来□□，“我可没这意思啊。”
连忙解释一番，简华林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说明想法，“我是想小程顺手帮个忙，把军红给塞部队里去，让他也当个兵。”
简璐看一眼简军红的腿脚，明知故问道，“爸，要当兵不是可以直接去报名嘛，过几个月就开春了，你带着他去领张报名表一填不就完事儿了？”
简华林脸色一僵，指着儿子的腿脚一顿，“这情况过不了审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