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贴出布告,要广纳政论,集忠谏之言,编纂成册,以献陛下。当晚她在郎君堂子里豪饮一整坛梨花白,高高举起狼毫,说‘诸娘百家,畅所欲言,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待某先写一篇文章,给天下贤士打个样子。’遂让名动京华的红郎君们都进来,一个挨一个地马爬在地,将上好的青檀皮料纸铺在背上,她要写文章了。
年轻的娘们一向只晓得定王庸碌好色,酒肉穿肠,等着看她写出什么糊涂的醉话。谁知这位王姎文不加点,在其兵论中大赞先阔海亲王,称其面对西夷十二万大军压境时,采取的‘倾府库以赂’的策略乃上之上策,其‘善用兵,非徒求胜求进,亦循道也’。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夷人善战,不惧严寒,来势汹汹;华军临时集结调配,从各地抽充,水土不服,疲敝胆怯。彼时夷强而华弱,短时间内扭转劣势绝非易事。然而西夷一统,各部烈俯首称臣,是出于对汗王的恐惧,并非心悦诚服,其内部彼此争权,相互倾轧,对汗王入主南方的决定心生质疑,认为‘西夷得华,复何所用?且抄掠资财,回城猫冬。’先阔海亲王遣使贿和,施展离间,意图将汗王大军分化瓦解,西夷部烈见财宝币帛,果入圈套,顿失战心,自乱阵脚。汗王出师不利,一鼓作气南下的军事计划胎死腹中。若无先阔海亲王之卓识远见、惊人胆识,汗王当携鹰犬,骑烈马,率虎狼,长驱直入,快速推进,速战速决,三日可抵京师。纵有将星临世,亦不可敌。
先阔海亲王谋逆不轨,率军逼宫,乃是反贼,太皇谥其为戾,明正典刑。今上仁爱慈悯,唯独对她恨之入骨,十四岁时下旨将王次女除国,送戒庵高墙监禁,不设郡王府宗理,改由周边三郡分理郡国事。朝野上下除两位先帝托孤的重臣以外,都对戾王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且不敢论及她当年抵御外侮的功绩,更别说像定王这样铜头铁项,写下‘先阔海亲王洪姱,景宗文皇帝第三女,孝宗明皇帝之姊,隐太女容姃之妹。心壮躬勤,才武而面美,尝击西夷托温河畔,勇冠三军。景宗皇帝笃爱之,尝抚之,谓‘三娘能威慑虏众,真我虎女也!’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击西夷事。’这样的字句。
“她这篇文章,想是憋了数年,夜深人静时放在肚里反复斟酌。行云流水,妙笔生花,实在是字字珠玉,引动天下啊。”宋珩从濯龙园出来那天就晓得定王姎会给阔海作传,她坐在秋千上荡悠着感慨,问娄兆道“陛下什么反应?”
“陛下看完,声色不动,良久,说‘善’,命百官传阅。”娄兆擦了一把前额的冷汗,在藤编的小墩上坐了。她当时瞥了两眼,真害怕陛下雷霆之怒,当场要拿定王入宫,削她的王位。
“你怕什么?”宋珩斜睨着她,觉得实在好笑。定王只说她三姊是个有才能的反贼,又不是说她不是反贼。陪王伴驾这么多年,今上已长成真正的帝王了,娄兆竟然还没有察觉,只当她还是那个在岑姐怀里哭着入睡的小妮,于是将两手一揣,道“戾王逼宫若是成了,那才是天下事,既没成,充其量不过是姊妹俩抄了家伙干架。陛下是圣主明君,很快要独自执政,当然想与能臣贤士同治乱,共安危。主母纳忠谏,臣女进直言,古来所重。”她将文章迭起来,往娄兆怀里一抛,道“是高见,打了个好样子,别怕。她既有主张,人才敢有主张。拿去给北堂将军看,模勒印刷,送往邮驿司衙,快马加鞭呈至各州府书斋,贴于市井,令天下文人一览。各学派着述汇编,呈献京师,诵先王之道,通圣人之言。治国安邦,其君其臣;其母其女共谋之。”
屁股还没坐热,又派活儿。娄兆匆忙吃两口茶,宋珩笑眯眯地让她赶紧去,说最近岑姐乐得发癫,这会儿正好赶上饭点,她家肯定又是好酒好菜,娄总署不撑得肚皮滚圆,她绝不会让总署下桌,何必还干喝这两口,肺叶子都喝漂了。
原先倒是没什么感觉,可隔着两条街的大将军府连日热闹,高高挑着大红灯笼,就显得宋府愈发冷寂,冷寂得都有点诡异。说不上哪里奇怪,娄兆跨上马,行出几步复又回头,鸦青屋檐,灰沉沉的瓦当鳞次栉比,岿然不动。宋大人站在府门前,揣着手,挽着发,白绉面的鹤氅迎风作响,一晃眼竟如同出殡引魂时用的白幡。
对了,是她家里没有声音。
娄兆蓦然一个激灵,收回了目光。宋家是官宦人家,三进的院子,上上下下数十余口,管理甚严,没有人声,压抑克己如同泥塑木偶。宋大人的近侍只有个还没梳头的小娘,闲暇时在大门口的春凳上坐着读书,大人不喊她,她也不进去,两名千金在东观念书还没下学。与内宅只隔了一堵墙,方才坐了那么会儿,居然一点响动也无。宋大人浑然不觉,脸上始终挂着同样的表情,自第一眼瞧见她,她在人前端着的神情似乎就从未变过。
望着娄总署的身影拐入长街那头,宋珩转身回了院里,又坐回秋千上,接着写她的通史。三日以后就能交第一卷了,宋珩心情相当愉悦,微微发黄的纸张上排布着蝇头小楷:君,天也,臣不可以不忠;母,地也,女不可以不孝;妇,人也,夫不可以不顺。此仪礼也。
正午的阳光浓烈地印上她的身体,脚下的阴影向她稽首。宋珩叼着笔,踩住地往后蹬了一下,秋千小幅度地摇晃起来,院里的风有些发凉,吹得人很舒服。她心情愉悦,抬眼看见二叔叔站在内院的门前,二人对视,叔叔颔首行礼。
他是母亲曾经的侍人。宋珩从秋千上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新婿初来,今日上午缝了一双填丝绵夹袜,中午洗手作羹。老爷请千金去验食事。”他说话时垂着眼睫,不敢抬脸,早已瞧不出年轻时耍性子、抖威风的模样。宋珩多看了他两眼,背着手往后院走,问道“叔叔的病愈了?”实际上已康复有几日了,但手头还欠着一双女鞋没有交给大爷,纺织的事也都搁了一阵子,要时间来弥补。他犹不敢答,恐怕千金察其勤惰,于是说“尚未大好。”
入了秋以后,大晴大雨的气候在一天之内往复多次,宋珩仰头瞧了瞧,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转入内院,二叔叔上前为她打帘。宋珩缓步走进去,方姓已在榻上坐着等她了,素雅的雨丝绵无有纹饰。雪胎又被他搓磨一大天,在旁端着茶盏侍奉,其余几位叔叔在暖阁,或诵读,或做工,见宋大人回了内宅,纷纷起身。
“父亲。”宋珩躬身行礼。方姓凝望着她半晌,阴沉的脸容逐渐流露出笑意。那僵硬如同纸人般的假笑在很短的时间内转变得近乎慈祥,招手将宋珩唤至跟前,叫她作千金,请她用膳。方姓身边伺候的是个哑儿,叫闻孟郎,上前来为宋珩拉开椅子。
“雪胎是大将军府出来的人,手艺应当是不错的。”宋珩坐下,方姓随之起身落座,雪胎在旁站着伺候,一共上了九盏:咸豉、爆肉、莲花肉油饼、群仙炙、圆鱼、索粉、瓜姜、沙果和茶饭。听说宋大人喜欢爽利清澈,易下口的东西,他盛一碗温热的米饭,铺上芝麻,放一颗梅干,用滚茶浇注,端来跟前。“红茶。”宋珩嗅了嗅,笑盈盈地望着雪胎。松烟香,桂圆汤,他倒是会选。
宋大人而立之年,仕途坦荡,尤其年轻有为。她笑着说话的样子温和有礼,雪胎不免想起刚被抬来的那天晚上,宋大人摸着他的手背,说‘听将军说你柔顺恭谨,我很喜欢你,望你为我好好持家。’她在京居官,遵守礼义,重德不重色,是雪胎最心仪的妇姎。
“你不会说话了么?”
方姓忽然出声责问,在他心猿意马时猛地提拉缰绳,雪胎激灵了一下,忙道“是。是红茶,烟熏小种。”
母亲早逝,生父病亡,宋大人上头还有一位年轻守鳏的父亲,听说是续弦,今年才三十八岁,已被称老爷了,规矩十分大。其余几位叔叔也都年轻,最年长的尚且未到不惑,都很怕他。雪胎今早寅末时就在堂前跪着,天色灰蓝,光线昏暗,岳父冷着脸坐在正堂给他上规矩,身材魁梧的闻孟郎在他身后的阴影中侍立。岳父说绣花、缝衣每三日要验,平日纺织、下厨亦不可荒废,每月须做女鞋衣袜孝敬家主和两位小姐。他从前是齐府的人,又从大将军府出来,要比别人都更勤俭省事,这样才不失了母族的脸面。雪胎也有些怕他,原本想着到家里来,大是大,小是小,孝顺岳父,服侍家主,待两位小姐好,岳父再利害,又能拿他怎么样?没想到第一天就被告了状,安了莫须有的罪名在头顶,上了拘束关进大木箱子里。宋大人虽能明察事理,但一个孝字当头,并未多说,只让他和顺。
“还不错。”宋珩吃了半碗饭,将筷子放下。和岑姐比,她的饭量小了真不是一星半点,纵使雪胎思忖着一点一点慢慢添,也还是给她盛多了。宋珩漱过了口,方姓又亲手给她递了茶,她端着没喝,说“雪胎,你和二叔叔去花厅吃吧。”
不跟家主一起用饭,雪胎的心里有些落寞,但也只能颔首答‘是’。反观二叔叔,眉梢眼尾倒有些雀跃的神色。雪胎总觉得家里奇怪,说不上来,于是跟着出去了。
“雪胎刚刚过门,我还觉得很新鲜。”
望着二人离开,宋珩的语气蓦然转变得冷淡又威严,低头呷一口茶。屋内几人吓得恭谨侍立,方姓原地坐着不动,捏住了袖口。“我总觉得,父亲对我的慈爱,日复一日,不如从前。”她将茶盏递到一旁,闻孟郎立即接走了。
“怎么会呢,外配从妇,妇死从女,我已改好了,一心都是为着千金的。”
她长得像她的母亲,也像生父,颈子上的皮肤很薄,凸出喉咙的精巧结构与其下联结勾缠的软骨,在方姓的眼底映出一抹肉色。从前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要拗断宋珩的脖子,令她的巧舌沉默如积金,玉颜消磨如骷髅,而今却连多看一眼都不敢。闻孟郎将茶盏放下又回来,日影摇晃,沉默如山。
“哦,那么是我多想了。”宋珩斜睨了他一眼,提醒道“父亲,你既不是名宦之后,也没有诰命在身。若不能恪守夫德夫功,守鳏养女,日子可怎么过?”
“千金开心了,舒坦的是我,何必要自讨苦吃。”方姓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已经学会了敬畏家主,趋利避害。心里固然怨怼,脸上的笑容却凿得更深,想再慈祥也不能够了,“千金喜欢雪胎,阖府上下谁也不能给他脸子看。但到底是新婿,要调理调理,不然他怎能知道千金的疼宠来得贵重。”
“父亲说得倒是有理。”宋珩盯着他看,直到他的脸容都笑得僵了,逐渐端不住身形,轻微地发起抖来。这个人梳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老气发式,四鬓一丝不苟地抹上去,无有任何装饰的珠翠。从前他就是这样,在母亲面前,装出这种贤惠的模样。宋珩不止一次地梦到他,两堵宽阔的仪门间,她重又变回那个身形小小的女孩子,黄昏时风雨黑如磐,方姓的阴影笼罩着她。
半晌,宋珩站起身,掸掸衣摆,将剩下的冷饭连着茶汤倒进方姓碗里。
“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