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艘楼船,载着张希孟和朱元璋,到了湖口大营,龙骨处几次断裂之声,以至于无可救药,船只断裂,江水涌入。
所幸离岸边不远,便搁浅沙洲,到底没有出现意外。
船上水卒无不捏了一把汗,幸好没事,不然大家伙怕都活不了了。
但很快就有了说法,说是楼船在江中心的时候,就已经断裂,一条赤色巨龙自江底浮起,对船上水手道:九天真龙过江,吾当渡之。
说罢老龙附身船底,托着楼船渡江。
这个说法算是给了老朱面子,把他说成了真龙天子。
但很快又有另一种说法,说是见到一员大将,骑神驹,提长枪,自东而来,对人言说,他奉东岳仁圣大帝法旨,为酬谢恩公而来。
说罢此人挥动手中长枪,劈开长江,送楼船过江。
甚至有人传言,说见到此人身后一杆大旗,上书精忠报国四个金字。
毫无疑问,来的人正是东岳十太保之一的岳元帅。
张相大笔写文章,剖断百年前冤屈,明是非,辨忠奸,赵构一跪,华夏重兴。岳爷爷最是爱护百姓,知恩图报。
他冤死之后,魂归东岳,被敕封为东岳十太保,坐镇泰山,保华夏安康。
岳爷爷人人敬仰,自不必说,东岳大帝也知道了张相?
怕是日后张相也要位列仙班,执掌人间福祸啊!
是啊,张相就是姜子牙转世,辅佐圣主,要开八百年太平的。
听说张相白天辅国治民,晚上还要去东岳泰山,和包拯一样,处理阴司冤狱,那叫一个忙啊!
伴随着捷报所至,种种消息,沸反盈天,到处都是。
比这个离谱的还有许许多多,根本说不清楚。
神话传说,是个很有趣的东西。
尤其是华夏神话,且不说盘古开天,也不说后世洪荒神话……单是历代不断完善的神祇就数不胜数。
和佛门不同,道教认为东方是万物生发之地,泰山是五岳之首,因此凡是死去的人,都要去东方,归东岳仁圣大帝管理。
在五方设立捉鬼大帝,幽冥天子,十殿阎君,四大判官,还有神通广大的东岳十太保。地方上还有城隍,土地……整个一套行政班子。
如此编织神话世界的情况,放眼所有古文明,还真是仅此一家。
别的神话故事,神明多是亲戚,所谓的神话传说,大约就是亲戚间旳内斗,如果血脉不够,哪怕是人神结合的后代,也没法真正成为至高无上的神。
但是在东方大地上,就走了另外的路子,神仙多是凡人做,生前表率天下,死后亦为民做主。
人世间没有公道,死后有包拯、钟馗、崔判官等人,给你伸冤昭雪,受封成神。
大约这就是东方的浪漫。
当然了,这些神话传说,也有更丰富的内涵,比如长江龙王托着朱元璋过江,就代表民间已经认可了他君临天下的身份。
毕竟在乱世群雄之中,朱元璋是最有王者之气的那个,伴随着湖口大捷,更是铁板钉钉。
有明君,就必然有贤臣。
尽管张希孟一直淡化他的存在,不希望弄成只知张希孟,不知朱元璋……他的努力成功了,但也仅仅成功一点点。
身在官场,或者读过书的人,大约都知道张希孟的情况,他属于朱元璋的智囊,负责制定大政,思考全局。
但真正掌握在张希孟手里的权力并不多,也没谁会觉得张希孟能窃据朱元璋权柄。从这点上,张希孟是成功的。
可让人哭笑不得是民间约定俗成的套路里,周文王有姜太公,刘皇叔有诸葛亮,吴王身边也该有个活神仙才行。
很荣幸,张希孟就被选中,民间组织决定了,让你来担负这个光荣使命。
张希孟对此倒也不是没有任何警觉,他希望能够产生一套新的东西,取代原来的东西,取代圣君贤臣,老天庇佑的这些千百年的套路。
虽然这些套路有可取之处,但是官方应该有更好的东西才行。
譬如说这艘楼船,张希孟觉得可以做更多的文章。
朱元璋的眼光是很精准的,陈友谅从一个小卒,几年之内,坐拥数省兵马,雄踞天下,势不可挡。
可转瞬惨败,千艘楼船,付之一炬,几十万大军,所剩不多……这样的例子难道还不足以警醒后人吗?
国家就如同这艘楼船,断然不可以外面看着光鲜,内里却是积弊丛生,经不起撞击。
一個国家,要有稳固的根基,而这个根基,就在于百姓,在于人心。”
朱元璋把自己置身危船之上,也不只是逼迫张希孟而已。他也是要提醒自己,还在一艘危船之上,切莫觉得此战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就可以安享富贵,就可以放松部下。
不行,绝对不行!
朱元璋在问张希孟,也是在问自己,到底要如何,才能君临天下?
“末将拜见上位。”
徐达单膝跪倒,向朱元璋行礼,随即抬头道:“回上位的话,卑职无能,尚未追上陈友谅,此贼或许已经逃跑,请上位责罚。”
此刻大战尚在继续,诸将犹在追杀,徐达带着烟火,疲惫中带着兴奋,兴奋中还有那么一点遗憾。
朱元璋含笑伸手,俯身把徐达拉起来,拍了拍他。
“不用说陈友谅了,那是小事……你这一次领兵大破陈军,身先士卒,立下赫赫战功,咱要好好赏你啊!”
老朱盯着徐达,笑呵呵道:“陈友谅即位汉王,就封了张定边为太尉,张必先为大将军,如今你才是区区都指挥使,确实是低了一些。”
徐达微微一怔,面色渐渐严峻起来,“上位,末将,末将不敢居功,而且末将还有几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老朱一笑,“有什么不能说的,咱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
徐达又思索了一会儿,正色拱手,慨然道:“如今一战,虽然重创陈军,到底未能全功。江西湖广,尚有辽阔土地,未纳入上位治下。更何况元廷依旧雄踞北方,中原未复,华夏未兴,便是苏州等地,也在张士诚手里。”
徐达肃然道:“冠军侯霍去病曾经言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末将斗胆言说,华夏不兴,谈何封赏?”
朱元璋心中感叹,忍不住轻笑道:“这话说得很有气魄,不愧是咱的神将!”
老朱竟然以神将呼之,徐达只觉得心中热血奔涌,却也急忙道:“末将这几年,受上位督促,有张相点拨,着实读了几本书,也明白了一些道理,这话是发自肺腑,末将,末将也有青史留名之心,比肩名将之志,还望上位体察。”
朱元璋见徐达披肝沥胆,所言皆是心里话,越发欣喜。
话说这些年的耳提面命,总算有了效果。
虽说不能让手下将领不在乎功名利禄,但总要有更高的追求。
一念及此,朱元璋竟比打了大胜仗还要高兴。
“你去安排,继续追亡逐北,收拾残局……至于此战封赏,咱打算抚恤死伤将士,就在湖口,立碑建庙,祭祀有功之臣。至于立功大将,咱也有爵位相赠,请大家不要着急。”老朱顿了顿,又道:“此战之后,我大军直入江西,万万记得,勿施横暴,切莫觉得自己是淮西人,是浙东人,就瞧不起江西百姓,如果谁敢肆意欺辱杀戮,咱的军法不会客气的。”
徐达悚然,急忙去传令了。
朱元璋和张希孟继续坐镇,统御全局,又过了一阵子,竟然有人搀扶着一位老臣,颤颤哆嗦,来见朱元璋。
“老臣朱升……恭贺上位!”
老头扑在地上,激动不已,泪水长流。
朱元璋一见朱升,也是万分感慨,他连忙搀扶朱升,感叹道:“此战如此凶险,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你冒险。”
朱升摇头,“上位,老臣这把年纪,死不足惜。所欲者,不过是眼见华夏重兴,中原恢复,如今上位又向前走了一大步……陈友谅兵败,江西唾手可得,若是再拿下湖广,南方尽数掌握,到时候再行北伐,必然是无往不利!”
朱元璋淡淡一笑,“若是能如此顺利,自然最好。奈何陈友谅已经走脱,只怕还要有波澜。”
朱升眉头挑动,突然道:“上位,老臣以为,或许能抓住陈友谅!”
“当真?”老朱不信。
朱升就道:“上位,当初有一个年轻人,随着老臣一起出使,如今他却不在老臣身边。”
这时候张希孟也忍不住道:“姚广孝呢?他去了哪里?”
朱升道:“是这样的,陈友谅想叫我过去,结果中途火焰骤起,烧红了半个大江。姚广孝突然出现,帮老臣杀散了几个陈军。随后带着老臣逃命,结果在路上遇到了欧普祥,他也是彭党中人,愿意归顺。便保护着老臣周全。姚广孝见老臣无恙,便嘱托欧普祥,随后他换上陈军的衣服,混入逃窜的乱军之中。如果老臣没有猜错,姚广孝是想伺机抓住陈友谅。”
老朱忍不住大吃一惊,那么多名将猛士,都没有拿下陈友谅,这个姚广孝,不过是一介书生,虽然长得凶戾一些,竟然要抓陈友谅。
哪怕抓不到,也是忠勇可嘉啊!
老朱突然看了看张希孟,眉梢含笑道:“张先生,你看咱们上上下下,为臣,为将,为书生的,可还有些出息?”
张希孟能说什么:“主公圣君贤臣,端的是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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