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书斋 > 穿越重生 > 太平记 > 楚庄--一头来自南方的熊
  楚庄
  ---一头来自南方的熊
  一个人坐着等送电是最枯燥不过的事情。
  起初的二十或三十分钟里面,或者还会有几句说话,但最多也就能持续这么长的时间,便会各各的都感到无聊,于是纷纷委顿下来。
  感谢现代科技,一方小小的屏幕就可以提供出能够消磨许久的游戏,但时间一长,仍是不免要头痛眼花。
  窗外的风声渐大,似是什么大事件的先兆,忽然想起前几天湖北那边被烧塌掉的铁塔,颇觉得是一种晦气的联想,连忙自己呸呸上几口,方才觉得好受一点。
  风却一发大了,居然还有了雨雪的意思。
  以旧历算,此刻已是二月中旬,是“沙塞三河道,金闺二月春”的二月,也是“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二月,可惜,凭窗而望,却不见“碧烟杨柳色”,也绝无“红粉绮罗人”,虽真是“九重幽深君不见”,可那只是因为“夜太黑”,绝不能与崔颢眼前那“二月三月花如霰”的美景并提。
  千多年前的某个二月,长吉公子高呼一声“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几人”,至今令人神往,可现在,空中明明是北风呼啸,满眼寒意,虽然也真是一座皆愁,却只缘网调的令迟迟不下,关甚的花城柳暗?
  蛰已惊,春何在?
  于是想要找些文字消遣,可懒懒的,一时间并不能想起什么是特别有兴味来阅读的,便自己做些无聊的连线:因为今天是十一日,便翻出“古风五十九首”的第十一首来看,却委实不喜欢“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的味道,更颇遗憾于今天为甚不是“齐有倜傥生”的十号,也不是“难为桃李颜”的十二号。
  又因为是阳历三月,便将《苏东坡全集》的第三卷打开,单拣第三首读,却发现竟是“发洪泽中途遇大风复还”,在这样的夜里,呆在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听着外边的风吼读这样的事情…实在很难避免一些不好的联想。
  又努力向下去翻,用着玩塔罗一样的心情去找出第十一首诗来,却劈头第一句便撞上个叫做“穷巷凄凉苦未和”的硬钉子,方缓过气,又见“破恨径须烦曲蘖”七个大字直撞入眼,于是兴致败尽,也不理后面那“白发青衫我亦歌”的豁达,顺手便将文件关上。
  恨恨了一时,到底玩心难去,也为着长夜漫漫,总归无心入眠,瞧瞧已是十点,就又换个数字,将“诗经”打开,自上而下,数得第十乃是唐风,带些踊跃的心情打开了,却一抬眼看见的便是《蟋蟀》: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今我不乐,日月其迈。今我不乐,日月其慆…
  真TMMD……
  这个打击着实太大,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得的,又挂念起家里的老婆儿子,更加不乐,便打开图集,第一百次的重看儿子的百日照片,看到七十多张以外的时候,果然就觉着神清气爽了许多。
  最喜小儿无赖,床头卧咬枕头…
  如是一回,渐渐得精力回复,到底不肯死心,于是又把藏书打开,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今天实是周六,便定了个吉祥之极的数字,打开史记,直奔第六十六卷,定睛一看,几乎一口血倒喷上来,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居然是,史记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第六。
  三六相连,简直吉利到不能再吉利,可是,瞪着列传前的那个名字,我却实在没法制止自己的怒火一阵阵的烧个不停。
  上有兵圣孙子,下有仲尼高弟,为甚偏偏是这个简直就和“吉祥”两个字沾不上边的家伙厚颜抢占到这个大吉大利的位子?
  嘿…
  终于死心塌地的向天命屈服,明白到今夜的所有数字大概都不会跳转到“白日放歌须纵酒”或是“仰天大笑出门去”这样的文字上了,一边安慰自己说这至少暗示今天的送电会很顺利,一边乖乖的向数学屈服,老老实实的打开了伍员先生的传记。
  却只看了第一行。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大笑一声,老子偏不向数学低头,伍子胥的故事虽然英雄,却到底扼腕,伍举,以及他因之而留名的那个男子的故事便要好得多,也YY的多。
  所以,我最后打开的文件,是“史记\040.htm”,说具体一点,是“史记卷四十楚世家第十”。
  在这样一个夜里,我开始读,并且重述楚庄王的故事。
  如果落在现代的户口本上,楚庄王的名字会写得相当尴尬,叫做芈熊侣,或者说是芈熊氏侣(感觉上象是某个叫熊侣的MM嫁进了某个姓芈的大家族…),这,主要是源于古代“姓”和“氏”这两个字的区别。
  在今人而言,姓氏两字早已通用,没甚区别,其实,不光今天,自春秋未年”礼崩乐坏“那时代起,姓氏两字的区别便渐渐模糊了(因为是太啰嗦,而且也因为原有的贵族体系大崩盘,确实没什么用了。)要说清这两字的来龙去脉,没个两三千字怕是整不透彻,这里只简单解释一下:姓,是跟血统来的,生你的人姓什么,你就姓什么;氏,则是在这个大姓之下又分出的小集团,更多代表了这个小集团的一些地位或共性。
  举个例子,要是有人站在楼下面大吼一声:“检修工区的都出来!”那当然是全楼上下一起向外跑,但要是喊一声:“检修工区继电保护的都出来!”那就只有二楼的一窝蜂,三楼往上统统装听不见了。这里面,“检修工区”就等于是姓,“继电保护”则是“氏”。
  为什么会有“姓”与“氏”的区别呢,因为从三代往下的时侯总共就没多少人,从神话时代过来也还没几天,个个都自称是炎黄血裔、华夏后人,还都能攀出家谱,几代以上是谁的第几重孙子云云,别管是真是假,反正至少姓上总要正确吧?这三皇五帝都算上,总共才几位啊?所以天下虽大,姓倒真没多少,这在连尧舜两位老人家都还下河抓鱼,捏土烧陶那会倒也没什么,反正基本上是众生平等,可到后来,当大头目的都用上象牙筷子,拿酒啊肉啊的来作园林了,再想一想和脚下面这群家伙居然几乎都是一家的,显不着什么高贵,于是乎便不爽起来,就又整出个“氏”,就是个人的身份。
  比如屈原,他与楚王就是同姓,封于“屈”地,故称屈氏,名平,字原,所以屈原先生的全名也应该叫做芈屈氏平、字原或者芈屈平、字原。(不过多嘴一句,纪念先生的文字见过不少,还真没几处写全的,甚至还有地方堂而皇之的写着“屈原,姓屈名原,我国著名爱国诗人…”,真是残念…)
  就这样,姓和氏的区别就出来了。
  (再多一句嘴,后来赵秀才受不了阿Q姓赵,心情正可说是“与先王有戚戚焉”,只可惜赵老的学术底子差点,不然重振古风,将阿Q定为赵姓Q氏,可不比原来的强梁手段光彩多了?)
  现在再回头看,就清楚了,楚庄王,全名芈熊侣,芈为其姓,楚贵族皆可冠,熊为其氏,只有王族才可称之,侣是他的名字,单字。(单字,要在今天连户口都上不了…)
  西元前613年,楚庄王继位。
  横向的比一下,这也算是一个蛮热闹的时代:法老王的埃及已灭亡了半个多世纪,印度的古王国正在成形,巴比伦城里都排到了第十王朝(第十了,真是懒哦,再想到后来那些某某十几、某某几世的国王皇帝…替这些没想到年号这东东的朋友叹一口气。)年轻的雅典共和国仍然充满活力…哦,还有,最像笑话的,某些邻居一直高喊的“万世一系”的什么应该列入人类遗产的X基因,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也是始于这个时代,这个,真是让人无言…
  (顺便说一下,这一年中还有一位仁兄继位,谁呢?陈灵公,说起来这位老兄治国没听说有什么成绩,野史里倒是大大有名,身为《株林》众多男角当中最为亮丽夺目的一位,他也算得上是名垂千古了-_-)
  越扯越远了,回来,回来。
  楚庄王刚刚即位的时候,显得很消极(不过用今天的广告语言说那就应该叫“真正懂得生活的成功人士”,笑),每天也不下王令,就是呆在宫里喝啊、吃啊、玩啊,那日子过的叫一个美气,他还特烦人家来劝他,发了个文叫作“有敢谏者死无赦!”,就这样,一气就过了三年。
  要知道,这可不是楚国的传统啊!
  春秋诸国中,楚国的资历相对是比较是卑微的,正统的北方贵族如晋鲁宋齐还有周天子都不怎么放他们在眼里,说他们是“蛮夷”,不是华夏正种,好比管仲当初用阴招收拾一下楚国,就有人夸他是“抑夷”。就象今天的俄罗斯,虽然大面子上也算是G8的一员了,可不行,人家老牌的那几位诸侯和你说话的时候总还要捏着鼻子,戴上手套之类的作点小动作,就算是你在家里请客吃饭,然后人家也来了,可不行,吃你也不嘴软,还是要先唠叨两句:“你丫的还是落后,丫的人权大大的少,民主大大的不够…”也不管主人待见不待见。
  那时候,楚国就这么一地位。
  可,这样楚国也就少了很多顾忌,左右你也拿我当一流氓了是吧?那我还就流氓给你看了!这就叫做“与其虚受其名,不如名实皆备”。(再多一句嘴,我一直觉得伊朗、朝鲜甚至广义点还可以包括上俄罗斯哥几个也就是这么回事:咱倒是想先绥靖几年呢,可反正你美国鬼子看我也不可能是好人了是吧?那,TMD谁还认识谁啊!离心机,大浦洞,天然气都抡圆了上吧!使慢一慢,慢一慢可保不齐就和老萨蹲一起后悔没早整几件大杀器出来了。)
  因为后来楚怀王那代人太不争气的缘故,楚国给大家的印象一直是一腐败大国,文恬武嬉,就跟什么南唐南宋南明那几位南字辈的兄弟一样,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楚国,特别是早中期的楚国,根本就一狼,还是特凶特饿又特壮的狼!
  楚国刚立国时没多大,就今天湖北枝江附近一带,一小点地方,当时叫“封于楚蛮”,第一代也根本不是王,只得了个“子男之国”,叫熊绎,后来过了几代,到了周夷王,史书上说“王室微,诸候或不朝”,这一家子就不安分了,想想,反正北边那些家伙也觉咱们是强盗,干脆就动手抢吧!于是左右出击,西边打到上庸,东边打到鄂州,把原有的地盘扩大了好多,基本上控制了今天湖北省的南部和湖南省的小部分地区,算是个有模有样的军阀了。
  这个时代呢,楚国的当家叫熊渠,看到自己地盘越打越大,他一高兴,说实话了:“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我就一流氓国家了,我就一邪恶轴心了,怎么着吧各位,这六国会谈我还不玩了!一甩手,也不在乎自己只是个子爵,自个给自个升格到了王,这,就是楚国领导人称王的开始。
  当然,这个王没王几年,后来周厉王一上台(嗯嗯,就是引发了“国人暴动”那位),熊渠就泛嘀咕了,为啥?周厉王可不是省油的灯,看见他的谥号了吗?什么是厉,“致戮无辜曰厉”,这家伙最不怕的就是动手!熊渠越瞧越是不对,敢情这厮是一正品老恐怖分子,他是真敢动手亡别人国的!于是挥挥白旗,主动放弃王号,又跑回到六国圆桌边上开始啃月饼。
  就这样,又过了一百多年,一直过到烽火戏诸侯,过到西周变成了东周,过到秦国也悄悄的露出了头成了一诸侯,楚国终于又出了一胆大的,叫熊通(这家伙不光胆大,命也大的很,整整当了五十一年的楚王),自立为王,还带了个字号,叫楚武王,就是楚国被史书承认的第一代王。
  这个时侯,是西元前740年,离熊侣继位还有一百多年。
  这一百多年如果照这样说下去,估计等说到熊侣时这文章就该改个名,不叫《楚庄》叫《楚世家》算了~_~
  …不过还是忍不住要把这位熊通武王的事迹再讲一件。
  他去打随国,这是今天河南南部的一个地区,请记住,周室分封的时候,越亲的离的越近,随国能封在河南,当然不是外人,他们也姓姬,是周朝宗室。
  随国人说:“我没招你啊!”咱们熊通王就说了:“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
  就是说,我是南边来的蛮子,现在我看你们姬家快管不住这些诸候,互相打来打去的,我手里也有点部队,愿意出力,只要委员长封我个省主席就行了。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两层意思:一是那时楚国确实和中央基本上没有联络渠道,想帮忙想要东西都得人传话;二,是那时楚国虽然口气很冲(“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但骨子里呢,还是透着一种自卑,渴望被承认,渴望被接纳成为这个国际秩序中有地位、受尊重的一员。
  其实,这种情绪基本上一直伴随着整个楚国的出现与消亡,翻翻史书就能看出来,春秋战国时期上得了台盘的大势力中,只有楚国会动不动就高喊“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其它没谁这样,为什么?其实这就和咱们东边那几位邻居属于同一种心理:中国埃及印度希腊…谁没事也不会高喊“我们祖先确实是老牌文明!我们祖先确实有好几千年了!”只有东海那几家会在那里向全世界拼命叫唤:“神武天皇确实在西元前七百年就存在了!《古事记》绝对不是后人捏造的!天照大御神真得存在,他比中国的黄帝正好大三岁!”或者是“世宗大王才是天下第一神圣英明文治武功超级无敌大皇帝王,思密达文明史前一万年”云云。
  这一次申请递上去呢,周天子还是没批,这下把熊通王气坏了:“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我们也是老资格,祖上在文王那时候光荣的,成王把我们家封在楚地的,现在周围的弟兄们都服了,让你许可是给你面子,你丫的还敢不批?老子自己签!
  乃自立为武王。
  这个时候,是熊通王统治的第三十七年,严格来说,现在才算是楚武王元年,不过史书很宽容,追认了之前的三十七年,都算成了武王的治世。
  之后,楚武王又统治了楚国十四年,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军人国王,最后倒下的时候,也是卒于军中。
  另外,请注意,前面有说到熊渠把楚国扩展到了整个湖北的南部,而现在,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出来,湖北北部,包括河南的部分地区也已成为楚地了,这还没有算上南方战线向渝湘之地的开拓,事实上,这一百年中,固然各大诸候一直都在进行着扩充和吞并,但没有任何一家能够象楚国这样,扩充的这么快,又这么肆无忌惮。
  这,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才是楚国真正的传统。
  (忍不住又要多一句嘴:这几年什么狼文化狼性格狼图书的甚嚣尘上,说什么汉人自古没有血性,还说什么需要游牧民族的先进性补充,几百年一次之类的…扯淡!自古就光有阴柔温和,当初殷商易姓革命时是拿口水把杵漂起来的?炎黄子孙是靠吃饭从河南吃到全国各地的?知不知道什么是“吴人剽悍、越人轻死”,知不知道什么是“吞炭纹身之辈”…讨论一下文化传统中的优劣得失我一向都赞同,但最好找准自己的位置,研究了多少,就说多少,不要轻易一开口就整些总结性的、概括性的观点出来,说句难听话,诸子百家没看完一半,二十四史没通读一遍,就站出来分析什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结构性缺点…”,分析个大头萝卜分析,真以为自已有五四那代人的底子啊!)
  下面一百年,跳过不提。
  楚庄王熊侣,终于在西元前613年继位并且又一直吃喝玩乐到610年了。(呼,终于写到他了,再写不到我也要烦死了。)
  玩乐三年,伍举(对,对,就是他,伍子胥的先人)入谏,入谏时,那场景可以说是相当颓废:熊侣王左边抱着郑国来的美女,右边搂着越国来的姑娘(用书面语叫“左拥郑姬,右抱越女”,左拥右抱这成语就这么来的),坐在一堆娱乐器械中间,酒也不撤,地也不扫,瞪着眼看他,伍举也不客气,也瞪着眼看熊侣王,问他问题:“有鸟在于阜,三年不蜚不鸣,是何鸟也?”
  有个鸟蹲在山上,三年不飞,三年不叫,这是什么鸟?
  熊侣王想想,答的也不错:“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举退矣,吾知之矣。”
  三年不飞,飞就冲天,三年不叫,叫就吓死人,你走吧,我明白。
  伍举蛮高兴,回去,可等了几个月,越看越不对劲,不光没动静,好象还变本加厉了啊!
  于是又跑出来一个人,大夫苏从,气冲冲的跑去宫里,熊侣王这次就不大客气了,眼睛瞪的更大,剑也亮出来了,“若不闻令乎?”
  你忘啦?我说过敢进谏就杀的!
  苏从还是气哼哼的,说话也不象伍举那样委婉,“杀身以明君,臣之愿也。”
  要是我死了你能明白,那也值了!
  下面的行动,就让阅读者相当的痛快而愉悦了。
  于是乃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伍举﹑苏从以政,国人大说。
  …下面,和《贾生》一样,讨论时间又到。
  习惯,每当看到这样特别戏剧化,戏剧化到令人印象深刻到不能磨灭的剧情时,我常常会停止看下去,试着分析一下。
  为什么?
  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唯物主义者,我从来都相信质变能够发生,但,我也一直坚信,质变的发生,一定要先有足够的量变累积下来。一席话而易人心意不是不可能,但在执行过程中,却必然会出现反动。
  当然,还有一种质变,是可以闪电一样的发生而无需先进行累积的,我认为,楚庄王就是这一种类型。
  ……他是伪质变。
  或者说,他的质从来没有变过,改变得,只是他的外壳。
  在楚庄王即位的时候,楚国已是千里之国,虽然仍令中原诸侯们不悦,却更多的不再是因为他的“出身”而是“力量”,在楚庄王即位之前,他父亲所令史家有兴趣记录的事迹不过四条,其中的三条是攻伐拓土:灭江;灭六、蓼;伐陈,然后就卒了。
  江,是今天河南上蔡一带,六和蓼在一块,是现在安徽霍山一带,陈,是今天的准阳一带,大家可以看看地图,就知道这时候的楚国已经蚕食了河南不少地方,并且在安徽站住了脚。
  这几个地名看着都不怎么样,但千万别看不起他们的含义,总之一句,能封在河南的绝对没有外人,就算是六国和蓼国好了,那来头也不小,是皋陶之后,当年在黄帝跟前定律令,掌赏罚的那位大老,论到出身,比当时只是黄帝六兽中熊军的什么“楚蛮”牛海去了,至于没灭掉的那个陈国更不得了,事实上,在春秋时期,陈是中原极为重要的诸侯国之一,倒不是说势力,是出身正,底子厚,是老牌贵族,连老百姓都牛,就象今天的北京上海人,那怕是在街头站着卖报纸呢,看到有外地的西装革履停下轿车来买报还是要哼哼鼻子:“上江来的小赤佬,好白相的?”。所以后来孔文王东奔西跑,宁可在陈蔡当中饿的翻白眼听学生发牢骚,也不向楚地那边去混饭吃。
  这个时候的楚,已经拥有了很强的势力,但在文化技术乃至经济百业上,却又还远远的落后于中原诸国。比如说,长期以来风骚并立,号称中国文学特别是诗歌序列中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双源,但把这些后人加上去的赞美和光环撇开,仔细的看一看,我们会看到什么?
  诗经当中,根本没有收录楚地的文字。
  一直到孔丘的时代,楚地的文化成就仍然只有这样可怜的地位,仍然不能入正统文化人士的法眼,更不要说距离那段百家争鸣的伟大时光还有三百来年的熊侣时代。
  如果要打一个类比,也许我们可以想象另外一个大国:他从黑暗当中闯出,突然来到了华族们的长桌边上,愣愣的张大着眼睛,他有着强壮的肌肉,但仅此而已,他可以令人们害怕,却没有让人尊重或是喜欢的本钱,他的文化并不能令那些自命高贵的人们欣赏和认同,他的经济不够发达,没有足够的粮食与金属,他仅有的本钱,就是他能够让别人害怕的力量,但这力量却又给人以口实,使别人可以时时的高唱“XX威胁论”。
  事实上,他的力量也不足以完全保护自己,那些老贵族如何如果真得狠下心和不计代价,绝对可以给他以毁灭性的打击。
  (春秋年间称霸者,几乎都是奉着周天子的旗帜威慑、抵御或打击了一些异民族,而在楚庄之前,楚国,或者说楚蛮,便常常有幸列名在这些被威慑、抵御或打击的对象里。)
  (楚庄崛起前中原几位霸主中,齐恒公九合诸侯,一直是拿楚当假想敌;晋文公最著名的“退避三舍”,失败者就是楚军;宋襄公霸业之结束,正是因为被楚军在孟地击溃,换句话说,一直以来,楚,就始终在站立在中原盟主的对立面。)
  在这种情况下接掌国政,该怎么做?
  有四个字,大家应该都很熟悉。
  韬光养晦。
  我认为,这正是熊侣王前三年吃吃喝喝的真相,甚至,我一直有个无礼的猜想:就连伍举和苏从的忠勇举动,应该也只是楚庄计划的一部分,非出激愤,实是受命而行。
  为什么?
  回头看看上面,在苏从再谏之后,事情是怎样发展的?
  于是乃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伍举﹑苏从以政,国人大说。
  罢淫乐,听政,这都很正常,顺理成章,但接下来的两个短句却让人没法忽视: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
  诛得是谁?进的又是谁?
  简单的说法,诛得当然是腐朽份子,进得当然是改革派,但…谁是腐朽份子,谁又是改革派?
  再说明白一点,谁来判断?
  一个人,如果他真得在深宫中燕乐三年,不知今夕何夕,他凭什么来判断?凭什么来决定进谁或是诛谁?
  在朝廷层面出现数百人的诛戮,数百人的仕进,这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小事,处置失当的话,会出现巨大的政治动荡,但,看看史书,我们就会知道,这并没有出现,楚民迅速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得到了内政上的回报,“国人大说”,这一变革也没有影响到楚国的力量,他们甚至当年就开始向外讨伐,把势力延伸到了湖北的西北部,并进入了四川,也使陕西的大门敞开。
  诛灭数百官员并全面贬退原有的高级官僚,却没有形成会干扰到国政的反弹,新进数百人还包括拜用新的相国,并可以很快的形成合力并展现能力:在内政上使民大悦,在军事上也很快取得胜利,这种事情,就让人没法相信那是一种偶然。
  当然也可以这样理解:楚庄对伍员苏从两人寄以完全的信任,将所有的人事权力都托付两人手中,一应新进皆是伍系人马,当然合作愉快,无往不利,但…遍查史书,这样子的授权,就只曾由那些昏惰庸主给出,便连演义版的诸葛伏龙也不曾得到,楚庄王身为春秋有数的霸者之一,若说会这个样子用权,委实难以相信。
  所以,我认为,他,从来没有改变。
  燕乐三年,只是韬晦的三年,三年中,他借酒藏身,冷眼察看着一切,分析着一切,判断着一切。
  谁可进,谁当退,谁能杀而夺财,谁能安靖地方,谁能借头安民,谁能征讨外邦,一切的一切,都隐藏在三年荒唐的下面,悄悄积淀,早已成形。
  是为“初九,潜龙勿用”,看上去虽是一潭死水,绝无声息,更看不出希望,但,在那下边,却有正潜伏爪牙忍受的巨龙。
  芈熊侣,楚庄王。
  开了一个好头,下面的故事便相当好看,基本上,是一个成功接着下一个成功,再用流水帐的方式叙述下去也没什么趣味,不过,有几件事情,还是值得摘撷出来,简述一下。
  改革后的第五年,楚军讨伐居住在陆浑地区的异族,这是那里呢?今天河南嵩县一带,在洛阳西南,离洛阳已经不远了,楚军大胜之后,楚庄王就有点不老实了,想一想,这地方离周天子也没多远啊,反正都大老远的跑来了,不如干脆去看一眼吧!
  遂至洛,观兵于周郊。
  楚庄王在做出这个决策时到底有什么想法,我们已经不可能知道了,不过,我想,如果那位被封在楚蛮的熊绎子男,还有那位被周厉王吓得又把王号纳回去的熊渠王,还有那位到底没能要下封号来的熊通武王…他们如果有知的话,一定都会把嘴咧得大大的。
  好孙子,有出息,强爷胜祖啊!
  不是吗,曾经的边疆蛮夷,曾经的低阶远臣,曾经的野夫鲁汉,现在,却可以堂堂正正的挥师向京,观兵周郊了!
  而且,这一次,旗号打的还是如此堂堂正正,再没人敢站出来斥其非礼,再没人敢站出来骂他们是蛮夷,反而要派人出来劳军,把脸笑的象一朵花样,来说一些“大王远来辛苦,克尽国忧,忠心可嘉”之类的客套话了!
  也就是在这一次,和“一鸣惊人”同样,另外一个词汇开始出现在中国的历史当中,历数千年而不灭,直到今天,仍时时被一些戏子或是莽夫的组织擅用。
  问鼎。
  当时的周天子是周定王,叫姬瑜(鲫鱼,我恨鲫鱼多刺…),才刚刚上台,年轻的很,听说蛮子熊带人马奔城下来了,就有点筛糠,打眼左右看看,瞅见一个高的兄弟(真是兄弟,一个爷爷的),就象见了救星:“我说王孙满,这事就交你了,想法摆平这蛮子去吧…钦此,散朝。”一挥手,把王孙满弄城门口去了。
  说起王孙满,倒真是个人物,还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露过一次大脸:当时是秦穆公正在崛起的时代,秦军有一次劳师远征去偷袭郑国,从周王城的门口过去,王孙满站在城头看了一会,就对他爷爷周襄王说:“秦军必败。”还井井有条的分析了几个理由,后来秦军果然偷袭没有得手,回来时又被晋国打了黑枪,输得哗啦哗啦的,只剩下三个灰溜溜的将军回家。(这个故事其实也蛮有名的,后来郭大侠守襄阳,黄帮主就袭用过当时郑人的故智。)
  那次崤山之战发生在西元前628年,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又过了二十二年,王孙满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分析问题仍旧是那么井井有条,说话则更加老练了。
  他奉上王令,带了几头牛,带了些酒,到郊外迎上楚庄王的大军,这叫“劳军”,楚庄也不客气,吃过牛肉喝过酒,抹抹嘴,开口就奔老姬家腰眼捅,问人家那鼎有多大多重。
  鼎这玩艺吧,咱今天看来也就一大锅,设计的还很不合理,可那时不一样啊,是王权的象征,传说中,九鼎象九州之形,拥有九鼎,就象征着天子对九州、也就等于是对整个天下的权利,楚庄王一开口就问这鼎有多轻多重,那个意义,已经不是“不懂规矩”四个字能形容的,叫做“非礼”,而且是绝对的非礼,如果周室实力尚在,冲这句话就可以废了他。
  可惜,这时的周室,早已经就不行了。
  所以说王孙满聪明,他明知道楚庄王的意思,却愣装不明白,煞有其事的给他忽悠:“在德不在鼎。”
  这鼎有多重?不在这鼎上啊。
  楚庄那是多聪明一人,一听就明白了,在这儿糊弄我呢?好,这脸就拉下来了:“子无阻九鼎!楚国折钩之喙,足以为九鼎。”
  别给我绕弯子!告诉你,我们楚国现在国力强着呢,废兵器熔了都够再铸一套九鼎出来!
  王孙满一看,这家伙急了,那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顶了:“呜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远方皆至,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桀有乱德,鼎迁于殷,载祀六百。殷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必重;其奸回昏乱,虽大必轻。昔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我说老熊家的,你忘了吧?这鼎是什么时候造的?是大禹爷那时候,用四方进贡的金属铸出来的,上面的花纹都不是乱刻的,全都是四方万物,那都是天子所统的。后来夏人出个桀王不争气,这九鼎就奔殷去了,一气六百年,后来殷又出了个纣王不争气,这鼎又归了周,这鼎神,他的质量都是不按物理定律来的,要是天子正确代表了时代的发展方向,它就老鼻子重,搬都搬不动,要是天子背离了时代的发展方向,他就轻啦,一阵风都吹的走,当初我们老姬家把鼎搬来时可算过命,在老姬家能放三十代,七百年,现在还差着快三百年,虽然我们家现在论动手是不行了,可天命还没跑,你家废铜再多,那铸出来都是假的,这一套,你还就是不能动!
  要咱们当时在边上吧,肯定举着牛顿先生的头像上去就是两耳光子,跟着直接进城搬鼎,可楚庄不成啊,没学过牛顿三大定律,没见过伽利略丢铁球,想来想去,楞让王孙满这一套胡扯给镇住了,摸摸脑袋,一转身撤了。
  由上可见,拥有正确的科学知识是多么重要,我们大家要以熊侣同志的遗憾为戒,一定要自觉做到以崇尚科学为荣,以愚昧无知为耻…
  另外还有几件事也蛮有名,不过说不好是真是假。
  传说楚庄有一次想出兵去砍晋人,手下的相国叔孙敖就劝他别去,对他说:“臣闻园中有榆,其上有蝉。蝉方奋翼悲鸣,欲饮清露,不知螳螂之在后,曲其颈,欲攫而食之也。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举其颈,欲啄而食之也。黄雀方欲食螳螂,不知童子挟弹丸在榆下,迎而欲弹之。童子方欲弹黄雀,不知前有深坑,后有木屈株也。此皆贪前之利,而不顾后者也。非独昆虫,众庶若此也。”
  我看,这段不用翻译了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成语就这么来的。
  另外一个故事,是说楚庄用人的心术,有一次他办酒,大家一齐喝,那个叫高兴,把自己的宠妃也喊出来给大家上酒,结果有人手脚不老实,乱占便宜,被那宠妃把帽子上的皮毛扯下来了,叫“绝缨”,然后告诉他,结果他眼睛一转,就趁没点灯时让所有人都把帽缨扯掉,他一说谁当然都扯啊,结果那人就没暴露,后来这人很感激,在对晋作战时立了功,楚庄调查清楚后索性就把妃子给他了。
  这个故事虽然没变成成语,但也留下了“绝缨”这个专用术语,另外,这个故事中流露出来的御人心术几千年来一直广得称道,大大有名,后来董奉先在凤仪厅那儿调戏王氏被仲颖公抓到现行,李仲荣就引这个典故安抚过局势(不过可惜,千里草到底是草,没有熊心,终于还是犯下大错…)。
  还有一件事,和马肉有关。
  说楚庄有一匹好马,那个叫喜欢,穿好衣服,住大房子,成天喂果子,结果有一天死了(按史书上看,好象是胖死的…),楚庄很伤心,要以大夫之礼埋它,那朝廷上一群大夫级别的官员就受得了吗?这要是将来自己入土时落一句“嗯,按大王那马入土时的标准办吧”,闭了眼也没处搁脸去啊!玩了命的谏,可不行,楚庄的心眼挺死,谁劝也不听,有个伶官(就是说笑话逗开心的)叫优孟的就跑来了,开口就说,不行,这可不行!这咱们楚国脸就丢大了,咱们多有钱啊,大王心爱的马可不得发大个丧,得按大王级的待遇葬!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咱们大王有多喜欢这马!
  这一说,楚庄明白过来了,于是嘉纳了他的意见,把这马加了点花椒大回什么的给煮出来和那群大夫们一起给分吃了。(不过我从初中时落的后遗症,只要一看见提到吃马肉就想起来铁萍姑他爹的名言:“人肉的味道也不过如此而已,虽然比马肉嫩些,但却比马肉还要酸,非多加葱姜作料不可。”好恶…)
  以上几个故事,都没有放进楚庄的传记,出处乱七八糟,有从庄子里查出来的,有从韩诗里查出来的,还有传得乱七八糟,传得地球人都知道却愣是说不上最早是记在那里的,但不管怎样,目前的文史观点基本上还是把他们和楚庄放在一起。
  其实,楚庄的故事远不止这些:比如他和叔孙敖的互动还有很多,比如他和优孟的互动还有很多,比如传说李白长干行中的“长干”就是楚庄的佩剑,传说他的琴是四大名琴之一,传说……
  不过,我已经累了,而且网调好象终于下令了。
  这个时候,天黑的简直象是鬼屋,风嚎的比鬼哭正不惶多让,但,一夜的守候却到底有了结果,等待在此的工作,终于是圆满完成了。
  立刻回家,这个故事…也就至此结束了。
  …最后多一句嘴,楚庄的治世,三十一年。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六年三月十一日夜至十二日晨
  修订于西元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至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