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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庭审过后,先前微博上对曲衷的不利言论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就像是用一场深度的扫描和清理,把所有的恶评当作垃圾拖入了回收站。
  时不时还会有一些新的评论冒出来,但也很快被过滤和谐掉。
  不久,微博方发出郑重声明,表示其会遵从检察建议,履行平台义务,肃清网络环境,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
  很快陈夕的一审判决书就下来了。在曲衷的意料之中,法院采纳了控方的量刑建议,陈夕被判有期徒刑六年,近期就会被收监。
  神韵不打算上诉,曲衷去看守所再见了陈夕一次,她想听他的意见。
  他和之前一样,戴着手铐从玻璃挡板那头出现,淡定又从容。只不过他的下巴周遭多了一圈墨黛色胡须,眼角有些许倦态。
  “陈先生,判决书您看过了吧,有什么想法吗?”
  陈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闭口不谈判决结果,只说:“我前两天刚签了她送来的离婚协议。”
  他单用一个“她”字指代神韵,他的妻子,他曾经的爱人。
  曲衷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解脱,盼获已久终如愿。
  他即将入狱,但是他却重获了自由。
  这种矛盾的结论,曲衷闻所未闻,但是它又确实在陈夕身上出现了。
  曲衷无法简单地用三言两语去评价或者安慰他,她收起带着任何情绪的凝视,向他确认:“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陈夕思忖几秒,他想说点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讲。
  曲衷大约能洞悉他的心理,无非是想和白清说句抱歉。入狱之前,大多数的被告人都会如此。
  可惜这种致歉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刑法不是一种填平法,被害人受到的伤害一经固定便不可逆,永远无法用金钱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去弥补。
  会见结束,曲衷让他保重。
  下一秒,陈夕做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站起来,正对着她,微微躬了一下身。
  这一个鞠身,有多重含义。是赎过,谢别,更纯粹的,是感激。
  对她,他的辩护律师,涕零于表,铭恩于心。
  曲衷怔在原地,胸腔像被灌入了一阵热带的风,很快便蔓延至五脏六腑,让她久久不能平复。
  陈夕有他的文人傲骨,可却不吝对她低了一次头。
  她从未受过此等大礼。
  曲衷从当实习律师开始,不知道接了多少刑事辩护的案子,有当事人自行委托的,也有法援中心指派的。付了钱的认为她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法援指派的觉得她职责所在,乐享其成。别说没有一句谢谢了,有时候甚至还会被指着鼻子骂无能。
  这一刻她终于读懂那句歌词,谈爱恨不能潦草。陈夕对白清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可曲衷作为他的辩护律师,说不因他这一动作动容是假的。
  这案子终于结束,肩头的重担卸下,紧绷的神经松弛,曲衷感觉自己像个白瓷碗,刚在窑中历了一场劫。
  从看守所往回走的路上,她整个人空落落的,急需一个匣子来容纳她和她无处安放的情绪。
  在地铁上时,微信跳出来一条新消息:在哪?
  来自翟昰。
  她盯着这两个字盯了好久,直到地铁到站也没有回复。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复,她不想以一个溃败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可没想到,翟昰会在她律所楼下等她。不,应该说是堵她。
  她在很遥远的距离就看到他了,因为他身形过于出众,并且站在一个显眼的位置,等着她去发现。
  曲衷装作看不见他,目不斜视,一刻不停地越过他往写字楼里面走。
  在离旋转门很近的地方,翟昰用身体截住了她。
  日暮低垂,时间幽闲,四下有微风。
  他穿着白色的毛衣,刘海垂在眼前,一双静而黑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看上去有一堆话要讲。
  曲衷避而不见,退后一格,冷淡启唇:“让开,你挡我道了。”
  翟昰紧跟着上前一步,双目不移地盯住她:“你还要躲我多久。”
  一个“躲”在曲衷心头点火,顷刻间烧成燎原之势,她扬眼质问:“什么叫我躲你,这些天你有找过我?”
  他被问住,答不上来,无计可施的感觉让他很挫败,但他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如履约遇不可抗力,双方谈判失败,陷入僵局。
  正值下午五点多,已经有人陆续下班从楼里出来,看着周遭稀稀疏疏的人流,曲衷心一横,拉着他拐去了两座写字楼中间的一处可靠的角落。
  这个戒备的隐匿动作让翟昰的心骤缩了一下,他猛然意识到,他们的关系从来只存在于黑暗中,是见不得光的。
  暮霭温和,不比日照,可落下来的时候,他却觉得眼睛无端被刺痛。
  曲衷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捺着情绪催促:“有事快说。”
  他走近一点,低头找到她眼睛,欲言又止:“你之前……”
  “什么?”
  “本科时候……”
  他依旧吞吞吐吐不言明,可曲衷听到本科两字立时心下了然,她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你查我。”
  她的反应告诉他,他似乎把事情弄得更糟了。明明是想过来亲口告诉她,他不知道她的过去,误读了刑辩的意义,那天的争吵事后想来也多半言不由衷。
  不对,他压根没想这么多。他来找她,无非就是想自创一个契机,让他们的关系破冰,仅此而已。
  “抱歉。”早就想说这两个字,真正说出口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这短促的两个字节里居然带了些颤。
  或许是因为他下意识想去拉她的手,而她避之不及。
  “抱歉什么?曲衷直直地看向他,语调平静地像在照读一份质证意见,“如果是因为查我,那没什么好抱歉的。只有案底会被别人记住,苦难是不会的。”
  所以他不必用一副悲悯的样子,特地跑过来向她示弱。
  她用息事宁人的样态表明她并不打算和他继续吵,可翟昰的思绪却乱作一团,好像每一步都不由自主。
  他不懂,明明他的人生顺风顺水,畅达无阻,从未有过真正不顺遂的时候。
  明明身边的一切都不曾有过巨变,他却逐渐变得寸步难行,就只是因为多了一个她。
  傍晚变得微醺,连同他的眼:“曲衷,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满意?”
  他沉默少刻,最终问出了这么一句,一点都不像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的控方应当说出来的话。
  曲衷再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满意,还要怎么满意,他都为了她给微博发检察建议了,她还能要求他做什么?
  检察建议不比起诉书,落款处不需要写检察官的名字。所有人都以为那份让言论平息的检察建议就只是C区检察院在履行公务,只有曲衷清楚,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要发出一份检察建议并非易事,需要发出对象的行为跟案件本身直接相关,需要承办人亲拟,还需要检察长审批,才能最终公布于众。
  他到底是怎么一边把她的当事人送进监牢,又一边不留痕迹地替她做这些。
  时间卡得刚刚好。
  他做这些是想要什么,她都可以满足他,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注视他片刻,曲衷极淡得勾了下唇,抬起下巴,示意他身后高楼,他们开始的地方:“跟我去那,我就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