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是这样的!
这个念头反复地回响在顾简的脑海中。
他的双眼变得赤红一片,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天他们就不该上这道请罪的折子。
还有母亲……
他们明明说好了,让她在宫门跪一会儿就走,她为何要跟顾渊说什么媵妾的鬼话!否则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无可挽回的地步!
这么一想,顾简看向顾太夫人的目光中就染上了一丝怨艾,眼眸一点点地变得阴郁暴戾。
“皇上公正!”韩御史率先朗声道。
其他御史们也纷纷附和起来,赞皇帝公允,又讲旧情,确为仁君。
在这些御史心中,顾简在御前妄言,是欺君之罪,也是御前失仪,就该将他入罪流放,以示大惩。
可皇帝终究是看在顾家祖辈为朝廷立的那些汗马功劳上,对顾简只是革职夺爵,这也是皇帝对下宽仁。
皇帝扫视众人,微微地翘了翘唇角,又往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顺势吃下四枚黑子,觉得他这几步棋走得实在是妙极了。
他挑了下眉,朝坐在他对面的楚翊递着眼色。
楚翊微微一笑,温暖的阳光在他白皙的面庞以及杏黄的衣袍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箔,映得他容光逼人。
他从容地又下了一步棋,笑道:“父皇,顾渊护驾有功……”
皇帝心中一动,明亮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接口道:“这爵位……”
皇帝想说这爵位不如给顾渊,可才说了几个字,就被楚翊恰如其分地打断了:“这爵位是太祖皇帝给顾家的恩赐,如今的顾家虽担不起爵位。”
说到这里,楚翊的目光轻轻地扫过满头大汗的顾简,说的当然是顾简担不起爵位。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顾渊挺拔的身姿上,盈满了笑意,“但若后辈英才有乃祖之风,为国为民立下卓越功勋,这定远侯的爵位依然可以还给顾家。”
大景朝的公侯勋贵难得,都是随着太祖开国有着从龙之功的功臣,太祖有言:“非军功社稷者不得封爵”,是以建国后再有武将立下功勋,最多也不过是封个伯爵。
大景朝建国这五十年,已有三侯二伯被夺爵,勋贵的人数只少不多。
“父皇以为如何?”楚翊含笑问皇帝。
皇帝知儿子心意,哈哈大笑,爽朗地抚掌道:“好,如此甚好!”
“谢皇上,谢大皇子殿下。”顾渊一派正色地抱拳道,双眸如窗外的暖阳般熠熠生辉,因为楚翊刚刚的那一席话心潮澎湃。
他还记得四岁多时有一天,父亲曾笑问他:“渊哥儿,等你长大了,想要爹爹这把龙源剑吗?”
当时,他用力地点头说:“想!”
父亲就又问:“万一没等爹爹把龙源剑传给你,这把剑就被人夺走了,甚至是毁了,你会怎么办?”
对当时尚且年幼的他来说,爹爹的配剑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宝剑,他难过极了,嚎啕大哭。
爹爹就告诉了他龙源剑的故事,龙源剑是爹爹及冠那年去西北剿匪时缴获的一把名剑,由前朝著名的铸剑大师青鹤子所铸,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渊哥儿,这世上的宝剑又不止龙源剑一把,你愿意寻一把更好的剑孝敬爹爹吗?”最后,爹爹这般戏谑地问他。
当时的他自己用袖子擦干了泪水,中气十足地说道:“愿意!”
他愿意,他也可以。
就算龙源剑没了,就算侯府的爵位没了,也不妨事。
他还有这一双手脚,他也可以靠自己,再把这份荣耀挣回来!
“……”族长原本面如土色,此刻那灰败的眼眸中隐隐又燃起了一点希望。
凭借大皇子对顾渊的看重,一定会重用他,这也意味着他们顾家还是有希望得回曾经的辉煌与荣耀。
在场的御使们有些惊讶,看着楚翊的一道道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赏、几分敬意。
他们原也以为大皇子有心扶持顾渊,会借着顾简犯错的机会,提出把爵位给顾渊,比如永新伯府也曾因为先永新伯犯下大错,由太祖皇帝做主,转而把爵位给了二房,先永新伯的嫡亲二弟。
念在勋贵人家祖辈的功绩上,这种做法也常见。
但是,在定远侯府的事上,顾渊就坏在他有顾策这么个父亲。
顾渊虽有救驾有功,可他的这点微末功劳还不足以弥补当年顾策降敌之罪,父罪子承,这是天经地义的。
现在的顾渊身无功勋,德不配位,就是皇帝与大皇子有心把爵位给他,也名不正言不顺,他们这些御史绝不会坐视不理,非要当场弹劾不可!
让他们没想的是,大皇子如此赏罚分明,并没有因为顾渊是他的人,就强行把这定远侯的爵位传给顾渊,好扶持他的人脉。
也没有像先帝那样,说夺就夺,而是顾念顾家祖辈的情份,给顾家留了一息念想。
大皇子真是有明君的风范!
御史们对着皇帝与大皇子父子俩一阵歌功颂德,就连穆晟也凑趣地附和了一句,气氛热络,一片君臣相宜。
萧首辅、冯赦等人皆是阴沉着脸,而顾太夫人、顾简母子像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
尤其是顾太夫人,连续的打击犹如雪上加霜,让她的精神临近崩溃。
她的心口持续绞痛着,四肢冰冷,接不上气,全身剧烈地颤动着,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念头:她成了继室,侯府的爵位也没了。
她这大半辈子追求的东西一下子没了,全没了!
那她这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长姐死了,顾宣死了,就只有她还活着,她才是胜利者是不是?可为什么她筹谋半世竟然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老天不公!
老天不公啊!
顾太夫人脸上突然一白,抬手抚住绞痛的左胸口弯下腰,眼前昏黑一片。
第252章
“母亲!”顾简注意到顾太夫人的不对劲,紧张地喊了一声。
顾太夫人两眼一翻,上半身脱力地往前倒去,耳边只听到顾简忧心忡忡的声音遥遥地钻入耳中:“母亲……”
顾太夫人的意识很快就被黑暗彻底吞噬,晕厥了过去。
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周围是一片无边无垠的的黑暗,冰冷无情……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在一辆马车里,马车微微摇晃,车厢外单调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声传入耳中。
顾太夫人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就仿佛刚才的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母亲,您醒了!”顾简见顾太夫人醒了,激动地喊了起来,“您觉得怎么样?”
顾太夫人充耳不闻,浑浑噩噩的眼神犹有几分飘忽迷离,在心里告诉自己:
对,这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等回了侯府,这场噩梦自然就醒了……
这时,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车厢稍微地摇晃了一下,马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尖利不快地斥道:“放肆!”
“你们在干什么?!这里可是定远侯府,可容不得你们胡来……”接着,是一个少年怒气冲冲的声音。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两位还是不要让在下难做,免不不小心冲撞了。”另一个陌生冷漠的男音中难掩威胁之意。
外面的车夫惊疑不定地喊道:“侯爷!”
顾简赶紧挑帘往窗外看去,侯府所在的远安街赫然进入眼帘,侯府已经到了。
可是……
顾简不由瞪大了眼,双眼几乎瞪到了极致,再一次遭受了重击。
定远侯府的大门口那么熟悉,而此刻又是如此陌生,变得面目全非,一地鸡毛。
大门上方那道写着“定远侯府”四个大字的匾额已经被取了下来,那钉有纵七路、横五路共三十五枚门钉的朱漆大门也被人卸下了。
旁边,有几个身着铜盔铁甲的禁军把两尊镇宅的狻猊石兽往一辆马车上抬,侯夫人王氏与顾潇母子俩正与两名禁军对峙。
母子俩气急败坏,那些禁军将士神情冷漠。
侯府外的远安街上,还聚集着一些经过的路人,这些路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好奇地对着侯府的方向指指点点。
那些看好戏的目光让王氏如芒在背,觉得他们侯府被人看了笑话。
“侯爷!”王氏看到了侯府的马车,也看到了从马车里匆匆地走下来的顾简,眼睛一亮,仿佛见了救星似的。
王氏急急地往顾简方向快步走去,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愤愤地指着那几个禁军告状道:“侯爷,你看他们,竟然敢把我们侯府的牌匾和大门都拆了!”
一盏茶前,下人们胆战心惊地来报说,禁军来了,要强拆侯府的匾额,王氏就带着顾潇匆匆赶来了,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可这些禁军根本不理会他们的阻拦,简直就跟强盗似的,把侯府弄得一塌糊涂。
王氏越说越气,愤愤道:“侯爷,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的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慢了一拍的王氏此时才发现顾简看着有些不对劲,他瞧着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
想着顾简是进宫去接顾太夫人的,王氏翘首往他身后的马车望去,问了一句:“侯爷,母亲呢?”
这两个字对此刻的顾简而言,就是刀子。
若非母亲一时意气对着顾渊撒气,何至于此!
顾简黑了脸,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剜掉了一大块,痛不欲生。
这空荡荡的侯府大门更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顾简心头似有一头激怒的犀牛在横冲直撞着,那种愤怒癫狂的情绪几乎就要从体内爆发。
顾简迁怒地一把将王氏推开,推得王氏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幸好顾潇及时将她搀住。
而顾简视而不见,头也不回地往空荡荡的大门方向冲去,略带几分伛偻的背影显得落魄狼狈。
“侯爷!”
“父亲!”
王氏与顾潇几乎对着顾简同时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