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轻快的说笑声渐渐远去。
水阁西侧的曾姑娘等人依旧坐在远处,表情复杂地看着庾朝云,久久无人上前。
周围一片死寂。
庾朝云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捏着那个香熏球,几乎要将之捏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了一个亲和柔美的女音:“朝云。”
声音就在她身后几步外响起,一道纤细婀娜的影子投在她身边,蝴蝶珠花的剪影在地上微微颤颤地晃动着。
就算不回头,庾朝云也知道来人是顾云嫆,袖中的手指又收紧了一分,眼眸中的阴霾浓得快要溢出。
她自小就知道,表哥方明风和定远侯府的顾云嫆指腹为婚,只能将她的心思好好地藏匿起来。
这趟来了京城后,她方从姑母英国公夫人口中得知,顾云嫆与康王有了私情,为此把表哥推给了顾家长房流落在外十几年的二姑娘顾燕飞。
而顾燕飞竟然在靖王府当众对着太后说,她不认她与方家的亲事。
这个消息对庾朝云来说,宛如雷击。
她一心一意恋慕的表哥,竟然被顾家这对姐妹像烫手山芋一样推来推去,她们到底把表哥当成了什么?!
“朝云?”后方的顾云嫆又唤了一声,地上的那道影子也随之往前挪了一步。
庾朝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眸中恢复了平静。
她慢慢地转过了身,当脸庞对上几步外的顾云嫆时,神情中写满了委屈,眸中水光流转,微微发白的樱唇紧抿着,一副隐忍难堪的样子。
看起来就像那明艳端庄的牡丹花被人粗鲁地从枝头折落,几片花瓣自花冠飘落。
顾云嫆看着庾朝云这副样子,心有不忍:庾朝云也不过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又何曾知道这世上的输赢很多时候也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朝云,你没输,也不需要认输,别太过介怀了。”顾云嫆对着庾朝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唇角的一对酒窝像是盛了蜜似的,观之可亲。
“嫆嫆,谢谢你。”庾朝云点点头,朝顾云嫆走近了一步,勉强笑了笑,笑容略有几分苦涩。
她伸手握住了顾云嫆的一只手,举手投足间,就像是一只不谙世事的白兔,纤弱无辜,带着一种孩子般的依赖。
顾云嫆感觉到庾朝云的掌心冰凉,愈发觉得对方可怜,心里叹息。
她安抚地握了握庾朝云的手,试图给她力量与温暖。
庾朝云的目光又转向了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细语地说道:“嫆嫆,我其实是被家族里送过来京城的。”
“我也不瞒你,他们为的就是大皇子妃。”
她的声音飘忽无力,说话时,长翘的眼睫轻颤不已,胸口更是在激烈地起伏着。
那样子似乎已经压抑良久,实在无人述说,所以,只能对着顾云嫆倾诉。
“扑通!”
窗外湖水中的一尾金银鲤鱼自水里飞起,又落下,水花四溅,有几滴水珠透过窗户溅到了她们的衣裙上,庾朝云的袖口湿了一片,似是染上了泪水。
“朝云……”顾云嫆话中的怜惜之意更浓,心有所触,想劝劝她。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平民女子,还是世家勋贵府邸的姑娘,全都身不由已,她们的婚姻把握在家族手里,只能随波逐流地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此后就相夫教子,夫妻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
从一颗光彩灿烂的珍珠逐渐变成一颗无趣乏味的死鱼眼,实在是可怜。
然而,顾云嫆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庾朝云轻轻柔柔地又道:“嫆嫆,我其实很高兴。”
顾云嫆樱唇微张,愕然地看着庾朝云。
庾朝云的目光又看向了顾云嫆,浅浅一笑,笑容中带着三分温婉,三分甜意,接着道:“我很高兴,我从小就仰慕大皇子殿下。”
“我小的时候,曾来过京城几次……”
“七岁那年,我随姑母进了一次宫,在御花园里遇到了大皇子殿下。当时我与几个姑娘在湖边赏荷,有两个姑娘起了龃龉,推搡时不慎撞到了我。只差一点,我就要坠湖,幸好大皇子殿下拉住了我。”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殿下就像是一个英雄……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庾朝云说的这些半真半假,但她的情感是真的。
在她七岁那年,她确实随姑母进过一次宫,只不过故事中她隐去了一个人,表哥方明风。
当年,在宫里拉住了她的人是表哥,她喜欢上的人也是表哥。
除了表哥,就没有别人了。
第177章
说完之后,庾朝云久久未语,眼角发红。
那半垂的眼帘下,眸底藏着用言语难以形容的情潮,那么克制,那么深情,那么压抑,那么求而不得。
顾云嫆直直地看着庾朝云,被她这一瞬所迸发的情感所触动,心有所感。
原来是这样,庾朝云喜欢的人原来是大皇子啊。
难怪庾朝云方才会弹奏那首《伤别离》,对她来说,战争确实是《伤别离》,这曲中那千里寻夫的少女代表着庾朝云自己,而那个被征召入伍的未婚夫就代表着被送去南越为质子的大皇子。
过去这八年,庾朝云怕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去南越寻大皇子吧;
过去这八年,庾朝云怕是一直担心大皇子再也回不来了……
这首曲子就是庾朝云的心声。
这么说来,这不是一桩家族安排的包办婚姻。
想着,顾云嫆看着庾朝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赏与亲近之意。
“嫆嫆,”庾朝云露出羞赧的笑容,低声道,“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
“没什么该不该的。”顾云嫆打断了庾朝云的话,双手握住了她的手,“喜欢一个人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原来庾朝云早在八年前就与大皇子有缘,是她先喜欢上了大皇子。
此刻再回想庾朝云方才对顾燕飞说的那番话,顾云嫆忽然觉得她是话里藏话。
方才,庾朝云是不是想放弃大皇子了,所以才会对顾燕飞说,她输了。
可是顾燕飞咄咄逼人,非要压得庾朝云不能翻身,非要插足到大皇子与庾朝云之间,非要夺人所爱!
顾燕飞未免欺人太甚!
思绪间,顾云嫆的视线穿过水阁的大门,望向了水阁外的空地。
七八位姑娘们正在空地上玩躲猫猫,此时蒙着眼睛当“瞎子”的人是顾燕飞。
“燕飞,来抓我啊,来抓我啊。”路芩笑吟吟的声音随风传来。
其他姑娘们要么躲在路芩身后,要么躲在附近的树干后。
几乎路芩话落的同时,顾燕飞就寻声而去,往前两个跨步,一把抓住了路芩的手腕。
“抓住你了!”
顾燕飞自信满满地说道。
顾云嫆看着顾燕飞的背影,眸子一点点地变得深邃,心头复杂,叹息道:“朝云,我那位二堂姐的性格一向好胜……”
是啊,顾燕飞的性子太掐尖要强了。
她根本就是为了与自己争风才会觊觎大皇子,她根本不是真的喜欢大皇子。
她为了一己之私就要把大皇子抢走,最后也不过是成就一对怨偶,她、大皇子与庾朝云三个人的下半辈子都会变得一地鸡毛。
她不该这样做的!
“朝云,我会设法劝劝她的。”顾云嫆递了一方帕子给庾朝云,笑容温柔可亲。
她容貌明丽,性子又随和,为人处世八面玲珑,与她相处总有一种轻松自如的感觉,在京中交友甚广。
“嫆嫆,你真好。”庾朝云接过帕子,微低下头,用帕子轻轻地拭了拭眼角,藏在帕子后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她没有问顾云嫆打算怎么劝,只是对着顾云嫆绽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这些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把话都说出来,觉得舒服多了。”
她的眼睛依然有点红,眼神却很明亮。
“我是庾家女,从小我就知道我会随从家族的意愿去联姻,所以哪怕我喜欢上了大皇子,也从未抱任何期望过。”
“没想到,阴错阳差地,家人居然送了我来京城,让我去争一争那位置。”
“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想认命。”
庾朝云的语气轻缓柔和,神情十分坚定。
寒风冷冷地吹上她的面颊,几缕刘海被风吹乱,露出她白皙如玉的额头,她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悲凉,柔弱而又坚强。
顾云嫆抬手替庾朝云抚平了刘海,觉得两人今天交了心,便对她生出了几分亲近的感觉,也有几分另眼相看。
原来在大景朝的女子之中,也会有庾朝云这般勇于追求真爱的姑娘。
庾朝云这么信任自己,才会与自己倾诉了衷肠。
对此,顾云嫆心中也有些触动,含笑道:“朝云,你放心,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有些话说出来才好,否则憋在心里久了,反而会成为心病。”
庾朝云捏着帕子又擦了擦眼角,与顾云嫆相识而笑。
水阁外,远远地传来顾燕飞、韦娇娘她们清脆爽朗的笑声,庾朝云下意识地寻声望去,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内侍走了进来。
那内侍站在门口对着顾云嫆、庾朝云以及水阁西侧的那些世家女团团地行了一礼,才道:“太后娘娘九凤舫宴客,还请请各位姑娘移步。”
于是,坐在水阁西侧的曾姑娘等人都起了身,与顾云嫆、庾朝云一起随着那内侍往外走去。
“姑娘们,请这边走。”
那内侍走在前面为顾云嫆一行人领路。
前方,顾燕飞、韦娇娘她们也在贺公公的引领下沿着湖边,一路往东而去。
走了一盏茶功夫后,她们就来到了一艘两层的画舫,雕栏画栋,张灯结彩,在周围这片冰天雪地的映衬下,显得美轮美奂。
一阵清越的琵琶声自画舫上传来,幽幽地回响在空气中。
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踩着一块从画舫上伸出的木板上了船,画舫里点着一盏盏灯笼,莹莹灯火中,一片衣香鬓影,珠钗摇曳。
王氏、卫国公世子夫人、路夫人、庾大夫人等命妇们已落座,坐于画舫一楼,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十六七岁的少年公子,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地在画舫二层说着话,喝着酒,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