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我一个踉蹌跌进宇希怀里。第一个念头想着,宇希在家,他在等我。宇希伸手圈住我肩膀,将我环进他的怀抱,我偎着他的脖子,感受宇希独有的那股轻轻暖暖的温柔。他一手轻抚我头发,一手牵起我的手,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百分百专注地注视着我。
  「欢迎回来。」宇希的声音似天籟。我却不知为何,原本仅一滴水的心湖下起了雨。细细绵绵的雨,落在浅蓝色湖面上,海潮尽退,只剩晶白的波光闪闪。
  「我回来了。」我应声道。红日从心湖一端缓缓露脸,我知道我就要等到,下一次天亮。
  宇希与林劲并非全然不同,我们三人最大的敌人,那隻夜夜现身的兽,名叫寂寞。不过林劲的寂寞是把所有人拉进他的城墙,天神似的摆弄家家酒堡垒里的人偶。不上心的人偶放一边,喜欢的人偶紧紧抓着,谁来挑战都不放手。而宇希完全相反,宇希是隻揹着自己城墙的独居蟹,他的世界神祕而迷人,却只有自己看见,偶尔幸运的人得伴他走过一程,但终究只是一程,不够永远。我在城墙与林劲最后一战,大娃娃哭着送我离开,我放下歉疚步出城门,想跟独居蟹说,我们一起去吧,抵达某个地方,那里有属于我们的城墙。你不必再揹着家,我也无需再借住他人的城堡,我们一起据一座城,誓言永远。
  宇希的吻落在我的发鬓,如蝶翼稍停,又翩翩飞去眼角、眉梢、额头,落至鼻尖与我渴求着水的唇。他栗色的瞳孔注视进我的眼,我轻轻闭上,以身体感知温柔的抚触,馀光里是他美丽的浅浅笑靨。指尖抚过肩胛、锁骨,抚过我胸前的敏感,一股冰凉自肋骨之间划下,如走格子般在下腹停留。一股不可抑止的慾望从身体深深深处涌上,我浑身哆嗦,私慾高涨,不只蠢蠢欲动。窗外吹进夏夜凉风,吹动白丝帘幕,大床另一面的整片玻璃镜上映着宇希清晰的身影。他跨坐在我身上,一身赤裸,月光洒进浅褐色的木板地,为宇希披上一层白纱,从镜里望去,像是生了一副羽翼。
  宇希缓缓地移动身躯,寻找愉悦的交合姿势。他皱眉轻笑,带着一点疼痛的表情,散发一股可爱的害臊,我猛地一顶进入他,再徐徐一动一动,与他贴合得更加紧密。他双手往后撑着白色床单,毫无保留地袒露出炙热的慾望,樱红的嘴角流洩情不自禁的呻吟。我加剧了向上抽插的力道,感觉体内一波波热浪汹涌而出,无法抑制。快感急速飆升,镜中人影一跃一跃,呻吟益发销魂。我坐起身,伸手将他拉近,曲起大腿,如约翰蓝儂紧贴小野洋子那般交缠。他勃起的阴茎蹭着我的腹肌,迷离的眼神微微瞇起,教人无限疼惜。我倾身吻他,以湿润的唇舌探入,舔拭齿间。这须臾,即使靠得再近也无法成为一的我们,之间距离归零,从上到下,爱液温热交融。他在我身上迸射白色的花朵,我在他体内还以浓稠白液;一束一束,一注一注。天界降生的天使,用他唯一所知的温柔方式,安慰了斩断林劲的我。
  清晨天白,我转身侧躺,从背后环住宇希,将他圈进胸口。他握着我的手至唇边亲吻,看向窗外天色说:「这是什么感觉?」
  「什么?」我吻着他白皙的后颈,腻着发梢温存,栗色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散着一股荷尔蒙的气味。
  他偏过头看向我,眼睛眨啊眨地说:「就……胸口涨涨满满的。」
  我们温热的肌肤相贴,我紧搂他的肩膀,靠近他耳边说:「傻孩子,这是幸福的感觉啊。」
  宇希甜美的唇瓣蹭着我的手,留下丝丝电流般的酥麻快感,「谢谢你,为了我离开林劲。」
  我将他搂得更紧了,「我早该跟他分开的,是你拯救了我。」
  宇希没有回应,但我能感觉他吻在我手上的唇角轻扬,他说:「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跟林劲一起在店里的情景。」
  「我也记得啊。」我说,「那天林劲突然说要去店里,我好紧张,怕你们两个相见。没想到林劲一进门就说,那个店员好可爱。他说的就是你。」
  说来诡譎,每次想起那一天,我总会会心一笑。我内心始终暗想,在某个平行时空里,我和林劲和宇希可以自在相处,像那天那样开心。如果这辈子无法,可能寄望遥远的来生吗?
  宇希笑着摇摇头说:「不是那天,是更早之前。」
  「更早之前?」我好奇了,「我怎么记得是这天。」
  「因为那时你还不认识我。」宇希翻过身,面向我说。
  我伸手拨齐他的瀏海,凝神注视着他问:「什么时候?」
  「嗯……大概是我开始上班的一个月前吧。」宇希栗色的眼珠转转,像是在回想时间,「那天我原本只是路过店外,想买咖啡。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大部分的咖啡店都已打烊,店里也只剩下你和林劲两个人。我先看到林劲,想说这个大明星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接着就看到了你。」宇希勾勾嘴角,扬起可爱的笑说:「我就想,啊,那是尹怀伊欸。」
  我倏地愣住,拨弄他瀏海的手停了下来,「所以你还没进店里工作就知道我是谁了?」
  宇希看出我的震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说:「对……啊。」
  我木然了,接着就发觉自己的愚蠢。我每部作品宇希都有读,而我也从不是不露脸的作家,宇希认得我的长相是理所当然。我心里涌上一股似曾相似的氛围,直觉地说:「你怎么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我?」
  宇希微微皱起眉头,「我只是一个读者。更何况,你可是跟林劲在一起。」说着话声益发微弱。
  他做错事般的神情很是可爱,我问:「吓到你了吗?」
  宇希倏地从怯怯变得忿忿,说:「当然啊,谁知道是林劲都会吓一跳吧。尹怀伊跟林劲竟然是一对,我花了好久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禁笑了出来,双手捧起他娇嗔的脸,在他额头一吻,「可是现在我只爱你一个人了。」
  宇希有些害羞地笑,脸颊泛上一阵潮红,窝进我怀抱。我任他倚着胸膛,与我阵阵急奏的心跳贴合起伏,近到彷彿一把生日小叉就能刺起我心脏。我感觉血液聚满胸腔,里头张狂的跳动揭示着心之所在,我说:「虽然这样讲很奇怪,但是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好爱你。」
  宇希扬起一双迷濛大眼,脸颊依然红润可人,噘着嘴说:「一见钟情就一见钟情,说这么多。」
  「不只是一见钟情吧。」我轻抚着他的栗色短发说。
  「那是什么?」宇希问。
  「小时候我很喜欢弹珠,一颗一颗,指甲大小般的透明弹珠。我收集了非常多,全部装在一个喜饼铁盒里,一拿起来就匡噹匡噹地响,打开来就能看到弹珠互相折射出的五彩光芒。很刺眼,但我并不讨厌那股刺眼,明明是透明的珠子,为什么能如此闪耀?我对那股刺眼入迷到着魔的地步,每天都攥着盒子。」我看向宇希,他栗色的眼散着澄澈的光芒,我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透明,就像那些弹珠一样。虽然后来知道,你是因为想从痛苦里解脱才清空了自己,但我还是觉得,你是我遇过最纯净的人了。」
  宇希轻扬的嘴角流泻出一丝苦,说:「我怎么可能是最纯净的人……」
  我将他抱得更紧,说:「写小说是非常伤神的,为了体会每个角色的心情,必须不断去反芻那些虚构的经歷到像是亲身体验过一般,才写得出足够真实的文字,所以我心里累积了比一般人更庞大,也更复杂的情绪体验。这很伤神,让我变得混沌,唯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心像是被洗净了,从没这么自在。」
  宇希轻笑起来,「我的确是想忘了痛苦,但不是清空了自己,而是放下了自我。」他看向我说:「我就是一块海绵啊,别人给什么我就吸收什么,无论好坏,全都接受。特别是你。」
  我愣住看着宇希,忽然觉得痛苦起来。宇希微微皱眉,露出心疼的神情说:「没关係,可以接收你的一切,我觉得很幸福。」
  疼痛也是一种幸福吗?我垂眼抚向宇希的手,白皙的手腕上浮着浅浅刀痕,「还痛吗?」我问。
  「我不怕痛。」他淡然地说。
  「那你怕什么?」我忽地问。
  「怕离开你。」他抬眼看我,「我想待在你身边,离你最近最近的位置。」
  此刻的我们靠得太近,慾望、爱、以及其他一切我对宇希的情感都高涨到巨形,「最近就够了吗?」我说,「那样的话,我一点距离都不想要。」
  我再清楚不过,我和宇希之间只剩下最后那一点距离,如果他是那块吸收了我一切黑暗的海绵,那么现在,为了跨越这最后一点距离,我就必须让他在我身上也划下致命的一痕。
  宇希怔怔看着我,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眼神蒙上些许迟疑说:「你确定?」
  我点了点头。
  宇希垂下眼,沉默片刻,翻身仰躺望向死白的天花板,开口说:「以前很痛苦,没有生活,工作的时候躺在床上不知道心里能想些什么,幻想的梦不敢作,真实的梦又作不了,好像包着张皮肉,底下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不想回家,又没朋友,离开一个住处就再也回不去,整个人生都是空的。」
  我轻握他的手,侧躺着支起上身,看着窗外渐亮的日光褪去宇希脸上的阴影。我一直幻想能跟宇希一起去一个地方,一个永远白日的所在,在那里我们不会再被这个世界伤害──然而,可能有那样一个地方吗?
  宇希继续说:「这一行里,大部分的客人都很沉默,不会说自己的事,我们像是连聆听的资格都没有、比玩具还不如的一次性商品。我不想当一次性商品,便开始在第一次交易时就坦白身世,从育幼院时说起,只是如实地说。但几乎没有例外,所有人听完后,马上就会对我侃侃而谈,然后就会想要下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他停顿片刻,看向我说:「只有一个人不一样。那人从不回应我的过去,也不提及自己的事。直到有一天,我在读你当时刚出版的新书,《狐狸公寓》那本绘本。那人看到了,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却主动开口说,那本书的作者是他儿子。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回家一查,竟然是真的。」宇希抿抿嘴,咬起嘴唇,「后来我就没再看过《狐狸公寓》了。我感觉自己背叛了你。我一直自认是你的忠实读者,至少我们还有这一层若有似无的关係,但是从那之后,就连这样单向的距离,也拉开了一万光年那么远。」
  《狐狸公寓》是我跟插画家好友pinky合作的绘本,故事的主角小狐狸molly,一开场就离开了公寓──牠的家在公寓三楼──出门旅行。后来猴子小偷来了,molly家的门便再也没有关上,接着松鼠哥哥来了、羊奶奶来了、兔小姐来了、猫大爷来了……故事的最后,molly旅行归来,回到公寓门口时,壁虎先生刚巧离开molly位于三楼的家,一阵风吹过,房门就此关上。
  关于父亲与宇希之间这个最禁忌的话题,即使多么想要逃避,我都知道是逃不了的。虽然宇希说得淡然,连一个会刺痛我的字都没有提及,但我还是想起了那些被压抑在脑海、从未回到潜意识里的记忆。从我心脏流出的血液变得更加汹涌,不只流向血管,而是被一刀剖开般的狂涌而出。因为,重点从来都不在父亲与宇希之间……重点从头到尾都是,我就是那个伤害了宇希的人的儿子。
  「对不起……」我说,猛地抱住宇希,抱得非常紧,彷彿宇希真是一块轻薄的海绵,可以治癒我、吸纳我刀口涌出的所有血液;也像是我们真能一点距离也没有,他的血液能流进我身体,促发我的心再度一蹦一蹦地活起来。宇希的手在我背后抓出红痕,轻柔的发丝蹭着我的锁骨猛摇头,好似在诉说他无意伤害我。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我说,非常痛苦,却也如预料中释然。我们十指交扣,裸身相亲,我觉得再也无所畏惧。我要跟他一起去寻找那个没有伤痛的国度,我要为他解开所有枷锁,和他一起见证每一次天亮。
  我努力掛上抚慰的笑容,捧起他的脸庞说:「以后……以后我就是小狐狸molly,你就是我的家。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那些人伤害你了。」
  天地沉静,万籟俱寂,宇希像是要安慰我似的,吻上我被泪水浸湿的唇。
  我失温的心脏再次感受到房里逐渐回暖的日光。
  即使世界,仍未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