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妖怪的傲慢也好占有欲也罢,夜晚的陆生显然和白天的性格不同,他顽固且坚定的认为,奴良组的首领只能叫奴良,这是他们祖辈三代的基业,奴良陆生说完重要的事,随后提了一点黑川和花开院的事情,但是奴良滑瓢的心思却不在花开院身上。
  而是
  你说你给自己找了一个家教老师啊,哦哦,陆生真的长大了,居然这么乖巧懂得努力学习了。
  陆生努力解释:只是一时的借口。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奴良滑瓢说着站起来捂着耳朵哒哒的往外走,我们家陆生要有家教了,一定能考个好成绩吧,这是欣慰啊。
  喂喂,爷爷?
  陆生伸出手,还想做最后一次挽留。
  奴良滑瓢自说自话的走出屋子,然后探回头,明天带我见见你的家教老师吧,顺便谈谈工资的事情。
  这个人和妖怪住在一起,想必也能接受我们家的情况吧。
  黑川接到了奴良陆生的电话,对方十分歉意的询问是否真的可以做老师,当然没时间啦,毕竟黑川要给永吉老师打工,但是奴良陆生在对面电话里面讲商量酬金的事情,那就没有什么不能商量的了。
  照照镜子,理理领带,喜右卫门给黑川打了一个响指,当然没打成,好了,让我们为你的第二份工作而欢呼,一定要好好准备哦,毕竟四代目的老师应该工资很高嘛。
  一人一猫约好领了日结工资以后就去餐馆里面吃饭,为此喜右卫门高兴的喵喵叫。
  吃东西不花钱,谁不开心呢。
  顺着奴良陆生给的地址下了车,看到对方穿着家常服站在车站左边,好像在等他,有了奴良陆生引路,两人很快到了奴良宅子,好一个妖气弥漫的地方,怎么了老师?奴良陆生停下。
  黑川摇摇头,奴良是大户人家啊。
  是一片荒宅而已。陆生努力解释。
  刚刚进门黑川就看到了嘁嘁喳喳的声音,是人类啊,又来一个人类,别说话,这是少主的老师。
  奴良还是第一次把奴良组的妖怪带给一个普通人看,手脚不知道要放那里才好。
  这些就是,嗯,我的家人。
  两人走进了大宅,远远看见半敞开的和室,一个小老头坐在里面,身前摆着一张黑色矮几,走近了,小老头起身来打招呼,那姿势正好做到弯腰站起,眼睛微微上抬,但却像是时间静止了一样,那几秒的时间里,奴良滑瓢无法移动,他的目光无法从那张熟悉的面孔上移开。
  爷爷?
  陆生的叫声惊醒了滑瓢,滑瓢看见家教一边不变的笑容,嘴角一丝弧度都没有下落,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不禁怀疑这个人真的是江户的那个人吗,还只是长得相似,他让陆生去其它房间暂时休息一会儿,微笑道:我和老师有事情说。
  陆生离开。
  和室拉门关上。
  微醺的光透过烟黄色的纸门,落到叠席上,滑瓢不知道说些什么开头好,他这种活了好多年的老妖怪竟然也有哑言的时候。
  你
  不等奴良滑瓢继续挣扎试探,黑川见到这个老熟人,很快给了个三连:见过熟悉你猜的对|、?? )。
  你承认的那么快干嘛,给人一点心理准备啊。
  第104章 狸猫老父母
  奴良的大宅有一种少见的旧时光。
  几百年以前, 太阳升起了, 种地的人迈进田地, 太阳落幕了, 他们便扛着锄头往家走, 日子是一天一天过;江户城的町人可能会紧张点,摆在道路上的时钟每隔三个小时敲响六下,于是还在慢悠悠磨洋工的匠人知道该加紧手里的动作, 日子是三个小时三个小时的过。
  现在的人生活要更快一点。
  五分钟成为表盘上的基本计时单位, 时间精细到秒,咔咔咔咔指针转动,时间过去了。
  这间昏黄的和室里没有钟表,没有时间走动的声音,黑川看向天边的太阳快要落到墙壁的黑色砖瓦上,闪耀的好像黄金,他才意识到已经和奴良滑瓢说了好长时间的话。
  奴良滑瓢说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黑川是怎么把奴良组的妖怪诓到了东海边,黑川则要解释自己当时真的算错了方位。
  又说德川幕府的时代, 奴良组几次搬家,先是搬到京都,以为这里会变成新的兴盛之地, 后来又搬到了江户城, 建了一间大宅院开始安居。
  当时的江户城只开发了靠海湾的一部分土地,奴良滑瓢挑了东边一块荒草萋萋的地方,雇佣了木匠瓦匠和铁匠,这些工人看不见妖怪, 因为主家常常不出现而议论纷纷,却没想到奴良滑瓢就坐在屋檐上抽烟斗。
  听到有人说话坏话了,奴良滑瓢掀起一块石瓦砸了下去,吓得工人以为是神灵发怒,再也不敢说什么。
  奴良大宅修建好以后,奴良滑瓢揣着烟斗在江户城里面乱逛,黑川受雇佣祛除妖怪的时候,到是有几次看见奴良滑瓢装成客人在里面混吃混喝。
  被发现了也不要紧,奴良滑瓢抹抹嘴巴,指着黑川说,我是和他一道来的。
  于是那家的主人半信半疑的请他继续吃饭。
  黑川又问起珱姬的事情,当年珱姬的治愈系能力和不死药的功效有些相似,黑川也见过珱姬几面,奴良滑瓢沉默许久,摇摇脑袋不再说话。
  不多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陆生的妈妈若菜端着一个碟子进来,上面摆放着招待客人的小食,她不像是已经生育了一个孩子的模样,好像少女一样天真,她好奇的看看黑川,然后微微屈身:您就是黑川老师吗,我的孩子就交付给您了。
  黑川还礼,若菜离开之后,奴良滑瓢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围棋盘,有拿出黑白两个棋盒,眼神示意黑川来下一盘。
  奴良闭着眼睛在棋盘上倒出一捧棋子,说五个一组,让黑川猜剩下的棋子是单是双,黑川也闭着眼,猜单。
  奴良睁开眼,从棋盘上的棋子中不断拨出一组一组的棋子,每组五个,直到剩下的棋子不足一组以后才停下。
  棋盘上还剩下三个棋子。
  是单啊。奴良说,他把黑色的棋子让给黑川,然后说:又是你先。
  几百年前的江户还是太小了。
  只要黑川还在江户城里面走动,奴良还住在这里,两人无意间总能碰上一回,若是闲来无事就会摆出一盘围棋。
  黑川在运气一道上好像被福神眷顾,每次猜棋子的时候,总是能猜中最后的数目。
  黑川下了第一个黑子,十分中规中矩的下在了飞星上,就是围棋盘上的那九个黑色小点,统称为星或者飞星。
  一般围棋老师教导小学生的时候就会说,不知道下在哪里你就下在星上好了,黑川和奴良下了好多次棋子,次次都像小学生一样挂在飞星上。
  黑川这边落子,那边滑瓢也开始下棋:我倒是想不出来你我之间谁胜多输少了。
  毕竟我们常常下不完一盘棋。
  因为黑川不守规矩,他偶尔下下棋,但是对于胜负得失不怎么看重,常常发现另有好玩的东西,就撇下棋盘离开了,所以说跟他这种人一起常常要生气,若是发火,他又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
  但是黑川的记性不错。
  每次和滑瓢下棋的时候,都会把上一局没有下完的棋局重新摆上,这样断断续续竟然也下完了两三局。
  果然奴良滑瓢说完,黑川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我还记得那个棋局。
  随着滑瓢点头,他们清理了棋盘,重新将江户时没有下完的棋局重新填上。
  过了这么久,你居然还记得。
  黑川微微皱眉,认真盯着棋盘,毕竟在这上面下了费了很多苦工夫。
  当然记得。
  人的记忆里是有限的,黑川常常这样想,如果他的大脑里面装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有趣的东西很少,那么他的生活该多么乏味,所以该记得的东西他记得,不该记得的,自然有它们自己的去处。
  面对重新摆起来的棋盘,滑瓢说:说起来我和你下棋的时候,常常看见一个青年人。
  他经常穿着质地精细的和服,站在树下一言不发的看我们下棋。
  黑川还没有说话,只见滑瓢又说:那段时间真好啊,一切都慢悠悠的。
  不过,世间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想想也都是镜花水月。一转眼,珱姬走了,陆生也这么大了,我常常想,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呢。
  滑瓢按下一枚白子,如果陆生没有担当起奴良组的重任,向罪恶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该怎么办?
  如果他罪恶滔天。
  犯下逆天大错。
  如果他心怀恶念。
  与世为敌。
  我该如何是好?
  滑瓢的手指迟迟没有从那枚白色棋子上移开:黑川你呢,你要怎么办才好?
  哎?
  黑川抬起头,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思好像依旧困在棋局里,面容一派懵懂,那是一种纯然而冷漠的神情,好像上位者在说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时的倦怠。
  哦。这个啊。
  和我有关系吗?
  他低下头,点点棋盘:该我了,滑瓢。
  滑瓢假装无事的抬手,继续和黑川你来我往的下了起来,像他们这种活了很久的存在其实话说很像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说着说着很容易滑到子孙辈上,说说儿子多么厉害,孙子多么有为。
  于是黑川顺势问道:令郎呢,去出差了了吗。
  死了。滑瓢无语凝噎。
  还是被第一任妻子捅死的。
  这个黑川是真的不知道,于是他十分歉意:抱歉,我不该问这个。
  于是他说,令孙虽然年少,但是有成事之气,想必未来必定能将奴良组发扬光大。
  滑瓢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怎么了?黑川小心试探。
  尽管夜晚的陆生不想放弃奴良组,但是白天的陆生可不是这么想。
  这么一说
  滑瓢一抬眼,就看见黑川用一种你真是晚景凄凉啊的神情看他。
  这个话谈不下去了。
  奴良陆生不知道爷爷和黑川老师说了什么,反正一个下午转眼间就过去了,傍晚的时候还是若菜小声提醒,奴良滑瓢才想起这是孙子的家教老师。
  于是陆生有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重新认识这个人。
  滑瓢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只是让他好好跟黑川学,将来也要考上东大哦,滑瓢在两人身后说。
  听到这话陆生脚下一滑,东大这么容易考上吗。
  进了陆生的房间,这里的一切都是古式的。
  白天的陆生还是有些腼腆,十分客气的拿出课本请教,老师是历史专业的吗?
  还没有选定,目前在教养学院学习基础知识。
  基础知识什么什么?
  数学,物理,化学,生物
  志向报历史专业也要学这些吗?
  是啊,黑川发出灵魂疑问,到底是为什么呢。
  黑川不能说是第一次当老师,他在本州岛岛上东南西北迁移的时候曾经做过寺子屋的老师,就是传说中的幼童启蒙老师,只当了几个月而已,不过在现代还是第一次。
  他先考虑了陆生对知识的把握,然后划出薄弱块,再进一步考察,陆生学的还不错,可能混了两个种族的血,发挥了各自的优良基因。
  监察功课的时候,陆生顺便问起了大学的事情,毕竟他也已经是高中生了。
  黑川:将来要报什么专业吗?
  陆生:这个还没有考虑过,可能会选择国际关系之类的?哈哈,只是感觉人类和妖怪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比世界上的人种难题更难解。
  陆生继续说:我无法光明正大的在所有人面前,说出我是奴良组总大将的孙子,未来的三代总大将。
  妖怪,不能堂堂正正的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即使我们曾经也是属于这片土地的生灵。
  将来的话
  还是希望能做一个纯粹的人,不用夹在两个世界里面左右为难。
  哦。
  黑川可有可无的点点头。
  陆生问:奴良宅里面的妖怪都不赞同我的想法,老师也认为我懦弱吗?
  黑川抬起笔在本子上画了一个箭头,一个人做下某种决定,并且能够承担这个决定的后果,那就不是懦弱,哪怕是在战场上面逃跑这种会被武士道精神鄙夷的行为,只要他能接受迎面而来的唾骂和其它人的驱逐,并且能够过好自己的生活,依旧不是懦弱。
  他敲了敲桌面,不过是不想为无关的人死去而已,不是很正常吗?
  但是这个人在逃跑以后,发现他的朋友疏远他,亲戚鄙夷他,爱人唾骂他之后产生了后悔的感情,认为自己不该逃避并且十分迫切的想要挽回,同时心想我当时要是死了该多好,我一般认为这种行为是懦弱。
  黑川在箭头上面打了一个叉号,做下一个决定,无法承担起这个决定产生的后果,因而产生逃避的思想。
  这是我理解的懦弱。
  陆生有些似懂非懂,毕竟他不是搞思想的,也没有和黑川一样在江户城里,几十年几十年的和一个文艺青年讨论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人类的基础。
  但是他觉得自己该努力思考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