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锯子的大蒜针在牛虻村一战成名, 再加上采用了适当的隔离消杀措施,疫病很快就被控制住了,人员损失不算大。
  静脉输液的效果堪称惊艳,三位郎中迅速拜倒在宁锯子的针筒下, 自告奋勇加入到医学坊的教学工作中。
  不但他们自己学, 还把九凌城有新医法的消息传递给济世门的同行。济世门中有不少热衷学术的痴人, 收到消息就动身赶往传说中的九凌城, 倒是为宁矩子招揽了不少科研力量。
  疫病被克制的消息传到定安城, 封大都护再度激动地拍翻了桌子,虎目圆睁。
  “可是还能治别的重疾?!这是个大宝贝啊!”
  他这个“大宝贝”, 也不知说的是那大蒜针还是宁矩子,听得封恺微微皱眉。
  宝贝自然是宝贝, 但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讲的。
  既然已经被他圈到怀里,别人再说再碰就别想了。
  亲爹也是一样,不能想。
  封大都护是拉扯他长大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心思。
  “拉个驴脸干啥,你爹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别那么小家子气,人家说句话都跟着较劲。”
  “家里的争气是件好事,宁小子注定不是池中的王八,早晚要飞天,你拘是拘不住的。”
  这话听得封大公子一脸黑线。
  他按了按略有些抽痛的额角, 轻声纠正亲爹道。
  “那叫池中物,不是池中的王八, 再说我也没想拘着他。”
  只是放在心尖上, 捧着捂着都不知道该怎么疼的人, 被旁人起了心思, 虽然知道这种事情难以避免, 但心里还是会小小的吃味。
  但也就是吃味而已了。
  这种感觉封大都护略懂。他媳妇未嫁之前也是定安城出了名的美人,封伯晟能最后胜出,一方面是他自己争气,另一方面也是托了家里的福,没人敢和他抢。他岳家也是武将出身,媳妇性情爽利泼辣,这样的小娘子在边城军将中非常受欢迎,求娶者无数。是以在定亲之前,封大都护也是提心吊胆过一阵子的。
  他拍了拍长子的肩膀,颇有些过来人的意思。
  “两口子过日子要大气,你们俩路都长着呢,这才哪到哪?宁小子那性情品貌,以后怕是不死心的还不少,只要没真做了王八,啥事都好讲的。”
  封恺不想和老爹讨论做不做王八的话题,转而说起了静脉输液。
  “我亲眼见了,是种新的治疗办法,对这一次疫病十分有效,我们到了牛虻村以后,除了实在危重的,后面基本都救回来了。”
  “儿更看重的,是非弟使用的酒精水,便是爹之前饮过的那种烈性酒,这种酒精若是不勾兑,处理刀剑造成的伤口十分有效。”
  一说起假酒,封大都护的情绪就有些低落了。
  那次之后,他和那些个老兄弟再也没有机会聚齐,田正德和袁涛事发,还有两个虽然没有做太出格的事,但也被袁田的结局吓破了胆子,主动告老还乡。
  一场大醉,竟然成了几人最后的酒局,散了也就真的散了。
  封大都护叹了口气。
  虽然觉得了结局有些凄凉,但他却并不觉得后悔。
  他年纪大了,手中的权柄和地盘迟早是要往下传的。他能给得痛快,可他那般老兄弟就未必了,谁能没点私心。
  偏偏他也知道,自己这几个老兄弟中,有人其实是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论理当砍。可这人藏得隐秘,几家又相互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没抓到切实的把柄,闹大了反而有损边军的士气。
  那一次酒醒,他说让几位老兄弟回家好好调养,那是真心的。他知道那黑手就在几人当中,希望他就此收敛,他可以劝大郎既往不咎。可惜无论是田正德还是袁涛,全都辜负了封伯晟的一片心意,成为封恺立威的踏脚石。
  也是命。
  出神了一会儿,封伯晟很快又拉回了思路。
  他从书架上取了一卷布帛,随手递到儿子的面前。
  “司马良刚送来的,要我们出兵解救东莱城之围,你怎么想的?”
  封恺接过布帛,打开迅速浏览了一下,然后点头。
  “自然是要出兵,总不能看着胡骑肆意践踏河山。”
  “嗯,”封大都护点了点头。
  “我也是如此做想。司马良虽然虚伪矫情,但东莱城的百姓是无辜的。咱们怎么折腾那都是自家的事,可容不得外族随便撒野。”
  “你既然有了想法,那便去做吧,要人要粮还是要爹做什么,可以一并提出,爹帮你筹措。”
  封大都护自觉做了一个操心的老父亲,谁料听他这样说,儿子封恺却是微微摇头。
  “不用了爹,人马我已经点齐了,非弟那边造出来的线膛炮也交工完成,这次还有在九凌城训练出的医官同行,没什么需要的。”
  封伯晟:……
  这回轮到封大都护脑袋胀了。
  “不是,”封大都护语气略酸。
  “你说的那什么线炮是个啥玩意,老子咋没听说过?”
  爹有问题,封大公子也不隐瞒,淡定地回答道。
  “便是之前您见过的岸防炮,非弟将他做了改良,安装上木轮和车驾,可以拉着行军。”
  “线膛炮内装□□,弹体爆裂后会化为碎片杀伤敌军,比实心炮1弹威力更大。”
  啊?!
  这下,封大都护彻底坐不住了。
  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伸手就要抓儿子的衣领,却被封恺灵巧地闪过。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封伯晟按着青筋暴起的额头。
  “你说能拉着走的炮造出来了?老子怎么不知道?”
  明明他之前暗示过宁小子很多次,许诺要钱给钱要矿给矿,还以为宁小子不动心,怎么这就给大郎配上了?
  为·啥·没·人·跟·他·说!
  “爹。”
  作为从小被爹拉扯大的娃,封恺一眼就看出了封大都护的心思,从容地解释道。
  “我先给了银钱,又买了几批矿送去九凌城,非弟做好了便予我交货了。”
  噢,先给钱。
  封大都护不吭声了。
  他虽然有许诺,可矿和银钱都不是他自己兜里的,说起来算是雍西关边军的财产。既然是公产,那用了便要经军需,他可不想有钱的大郎,自掏腰包就能拿得出炮钱。
  做生意,的确是谁给钱谁就先拿货,没毛病。
  虽然理智上能够理解,可从情感上大都护还是有点别扭。
  他也不是不给钱,不过就是慢了点,咋就可着大郎来呢?!
  不就是那小子长了长好脸,样貌身材没毛病,又腰包鼓囊么!他若不是要拉扯两个狗崽子并贴补一群老兄弟,他也不差钱!
  羡慕嫉妒恨的大都护心气不平,非要跟着儿子去看看宁小子交付的这批线膛炮。
  看完之后心中越发郁闷,闹着想要亲自带兵出征,结果被几位心腹和儿子齐齐劝住,一连几天都没睡好,梦里都是自己拉着大炮杀到西莫支海,一炮1弹就轰塌了西胡人的王庭。
  众人见他拉着脸,还以为是在担心出征东莱城的封大公子,不时有人会安慰他,言说胡骑虽然人多,但毕竟刚经过一番苦战,骁勇的黑甲军还是很有胜算的。
  之后便是东莱城大胜,封恺全歼八万胡骑精兵的消息迅速传到定安城,“为子忧心”的封大都护并没有高兴半分。
  众人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毕竟东莱城是拿下来的,但还要防着胡人反扑,那几丈高的巨楼车也不是吃素的,守住东莱怕也是一番苦战。
  谁也不知道大都护心中真正的苦。
  都用上那么爆裂的大炮了,宁小子还给了几车炮1弹,这仗打得还有什么悬念?!
  最近听说九凌湖那边的作坊都在加班加点,儿子安排的补给也早就上了路,还神神秘秘的不让人看,多半运的都是开花炮1弹呢!
  想到这里,封大都护又开始酸溜溜,望着刚拿到手的军报一脸感慨。
  有了大炮,木质的巨楼车算个鸟,一发就能给轰成渣。
  他儿子名号,一网子就捞到了一个福娃,兜里随便漏点啥出来,都够他吃香喝辣一辈子的了。
  虽然贵了点,但绝对物超所值!
  唉,只恨相逢不是未穷时啊!
  感慨的除了封大都护,还有远在东莱城的伤兵们。
  胡骑性情凶悍,近身搏杀往往以命相搏,刀剑不长眼,身上挂彩简直不要太正常。
  以往的伤兵治疗,便是将伤口洒些金疮药,然后用布帛包裹,等待它自然长好。这话说起来简单,可真要恢复却并不那样容易,且不说受伤的创口是否伤到筋膜骨头,单就流脓腐烂,发热化毒这一道坎,许多人便不见得能迈得过去。
  是以打仗统计战亡,死在沙场的是一部分,很多人却是因为伤口腐烂化毒而丢了性命。
  冷兵器时代,刀剑往往会沾染铁锈或脏污,有些偏远的部族还会有意涂抹毒草汁。以业朝目前的医疗水平来说,通过内服方剂治疗伤口腐烂的效果并不明显,草药熬制成的金疮药可以帮助伤口愈合,但内中的感染却无能为力。
  如此情况之下,边军中的许多人一早便习惯了打仗靠命的说辞。
  不单单是夺取军功、咸鱼翻身的命,还有受了伤也不会因此送命的命。有些虔诚的兵丁甚至随身携带符水和灵土,以此祈求在战场上会有好运气。
  “你这伤……位置可不太好啊大兄弟。”
  一位靠坐在地上的老兵,对另一个刚被抬进医疗大帐的年轻兵丁说道。
  这年轻的兵丁手臂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创口周围的皮肉外翻碎烂,十分狰狞。
  “嗐,这不看这个头上插狼尾的,着急了,没料到旁边还有人暗算。”
  那年轻的兵丁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难掩脸上的喜悦。
  “不过总算没有白伤,一个达利能捞到不少军功,就算我残了死了,家里也有了着落了。”
  听他这样说,那老伤兵竟然还点了点头。
  “一条命换个达利?也算值了。”
  “达利是四等军功吧?死了能拿座水泥房,还能给一块上等田,残了大都护给安排活计。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是能努力熬过伤口长好,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不过,我怕你这条胳膊是保不住。”
  “大哥,这我知道。”
  年轻的兵丁点头。
  “我都给家里传信了,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命,我家还给我捎了云东观的灵符,据说很灵验的。”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两人心里都知道,伤可不是那么容易好熬过去的。
  这年轻兵丁的伤口皮肉外翻,周围的血肉被砍得细碎,露着白灿灿的骨头。
  伤口太深,容易溃烂,胳膊多半是保不住,小命都容易给折腾没了。
  “大哥。”
  那年轻的兵丁环视四周。
  “我咋听说,今次出战军中有郎中跟着哩?是九凌城里教出的郎中,治好牛虻村疫病的那批人,你说要是他们给咱们看病,我这胳膊没还能保住?”
  “你想什么美事儿呢?!”
  老伤兵嗤笑一声。
  “人家那都是九凌城的宝贝,来战场见识依稀,混个军功,未嫁人的小娘子能给咱们这些大老粗看病?”
  “再说咱们这!”
  他顿了顿点,指了一下自己露在外面的肚皮。
  “伤的地方不好,都晾在外面了,谁家小娘子能看?那不是坏人名节嘛!”
  “啥名节不名节的?”
  年轻的兵丁撇了撇嘴。
  “哥你这就老套了啊。”
  “我家有亲戚在牛虻村,亲眼见到那些小娘子给人治病扎针,半点嫌弃都没有的!再说军头不都说了么?名节纲常都是酸腐屁话,救命才是最要紧的,咱们边军可不讲这些。”
  “就拿我老家来说吧,我们那个军屯已经有不少人家的小娘子都去城里做工了,自己赚银钱养活自己,还能贴补家里。要是按照中原那些酸腐说的,女人只能关在后宅,那咱们身上穿的都上哪儿找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我这次若是能熬过去,也能捞个军功晋身。我娘说了,只要我混得出点名堂,便找媒人去给我说隔壁留村的青花。人家现在就在城里的精工坊做工,人勤快不说,还是读书识字的,我要是混不出点啥明堂,我娘都没脸上门去找媒人。”
  “我现在就希望我这胳膊能保住,不然和青花的事就没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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