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矩子摸完肚子里的黑账本, 顿感浑身轻松。
  他和封小弟一起进了大都护府,被引着直接进了封恺的书房。
  多日未见,暮野兄风采依旧。见面自然又是例行的商业互吹, 顺便又八卦了两句城里最近的新鲜事,宾主尽欢。
  新鲜事,自然就是让薛家名声扫地的玉膏脂, 如今定安城里开了好几家豆腐坊, 豆子的价格翻了两番。不过因为原本价格就非常便宜, 即便原材料涨价豆腐坊还是有得赚, 大不了就卖豆腐的自备豆子, 他们收个加工费。
  不得不说, 劳动人民的创造力是无穷尽的, 越是在底层挣扎的人, 越愿意抓住机会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服一些, 豆腐的做法公布了没多久, 定安城里各种豆制品就开始层出不穷。
  “如今军中也做起了豆腐。”
  封恺笑着递给宁非一杯清茶。
  “我尝了, 味道很不错, 听说常吃可以延年益寿?”
  宁非和他暮野兄对视了一眼,确定在那双黑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出了戏谑。
  玉膏脂事件最初是在定安城里爆出来的,那个行脚商人也是墨宗弟子假扮的, 定安城是封家的地盘,以暮野兄的精明, 不可能毫无觉察。
  明人不做暗事,宁锯子点点头,态度十分大方坦荡。
  “豆腐营养成分很高, 里面含有人体需要的很多元素, 的确能强身健骨, 补中益气、还可以补充因为缺乏肉食而造成的亏空,人吃了可以强壮身体。”
  “豆腐补益清热,常吃可清热润燥、生津止渴、清洁肠胃。更适于热性体质、口臭口渴、肠胃不清、热病后调养者食用。而且豆腐极易消化,儿童、病弱者及老年人都能食用,尤其可防治老年人的骨松腿软,对女性也可养颜。”
  “不过凡事都有个度,豆腐也不能过度食用,也会增加身体负担。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好处大于坏处的。”
  他说得郑重,封恺也听得认真。
  定安城里遍布他的耳目,那名行脚商人第一次进城的时候封恺就知道他要搞事。
  但他没有马上动,只看了开头就不再关注,因为这事明显是冲着薛家去的,冲着薛家的聚宝盆玉膏脂,封恺也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薛家把“玉膏脂”吹上了天,说什么是从玉中凝练出的精华,吃了就能延年益寿,哄骗得一众世家皇族都追捧求购,这股歪风已经刮了百八十年。
  但封家一直是不信的,军饷都不及时给发,封家也没那个闲钱去买仙丹长生不老。
  是以从封老爷子到封大都护,再到封恺本人,对“玉膏脂”都敬谢不敏。
  可现在非弟说豆腐好处多,在封恺心中又是不一样的情况。
  宁非没有隐瞒自己就是“玉膏脂事件”的幕后黑手,很干脆承认是坑了薛家,但也一直在强调,“豆腐”就是个好东西。
  能补充肉食不足,能强身健骨,适合老人小孩及妇人食用,最重要的,“豆腐”造价低廉,普通百姓也能承受。
  现在看,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少年。他公开“玉膏脂”的配方,并不仅仅是为了墨宗复仇出气这样简单,更是想要借此造福一方的百姓。
  至少有了豆腐坊,最近定安城及附近村镇便多了一样食物,军中也可改良伙食,给将士们贴补身体,实是大大的善事。
  更别说豆制品已经成为定安城的特产,最近朱雀大街的南北客商都在大量采购。一大早从卖豆的商户到拉豆的脚夫,再到加工豆子的作坊,全部都是一片嘈杂繁忙的场景,还有听到消息正从外地赶来的商贾,朱雀大街已经很久都没这样热闹了。
  贸易繁荣带来的是丰厚的税收。短短半月的光景,光朱雀大街的豆制品交易已经给雍西关贡献了大笔银钱,连带着周围的客栈、酒楼、车马行都赚得盆满钵盈,人人喜笑颜开。
  而这一切的源头,正站在自己的面前,认真地说着吃豆腐的好处,似乎完全不在意因他而掀起的潮翻浪滚,也不关心墨宗错失掉一个多么丰厚的财源。
  宁非真不知道么?
  不,他知道,他比谁都清楚,不然也不会让人拉着板车卖“玉膏脂”。
  他只是不在乎,或者不屑于用这样的方式赚钱。宁非可以为了买店铺而向他赊账,却能无偿放出豆腐给天下百姓,这位少年矩子的身上竟然还传承着墨宗曾经的风骨。
  想到这里,封恺的眼中隐隐燃起了黑色的火苗。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少年。
  相貌清雅,肌透骨莹,目光澄澈。
  活得太过纯粹,总是难免吸引别人的目光。
  尤其身在乱世,在泥淖中挣扎的人,会本能地想要追随那抹微光。
  如飞蛾扑火般紧紧追随,不断积累的敬慕,会逐渐发酵变质,膨胀成不可抑制的倾羡,进而独占所有。
  这种转变也许会持续很久,也许会因为某个时间忽然完成,端看天意。
  看着一无所觉的少年,男人的唇角微弯,目光一如往常般亲切随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端看天意吧。
  十月二十八,清晨。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封家兄弟和宁非就到了八里坡。
  如今的八里坡已经成了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十几个火窑日夜不停,源源不断地烧制着水泥所需的原料。
  墨宗派驻八里坡的技术组也在此驻扎,负责指导工艺,培训人员及管控品质。此次带队的是木东来。因为之前柳铁的事,木东来这次格外卖力,希望能借此一雪前耻,尽快戴罪立功。
  而封家这次派过来的匠人也都是从军户中挑出的泥瓦匠,有几组甚至之前就受封大都护的命令,暗中仿制过水泥。只是水泥这玩意看着简单,可配比和流程还是有技术含量的,几组人马始终没摸出关窍。
  这次有了木东来点拨,众人很快融会贯通,一次试制就做出了合格的成品。
  今天早上是第一批雍西关水泥受检,宁非几人赶到的时候,封大都护已经在现场抡大锤,地上碎了一地的水泥砖块。
  一见到少年矩子,封大都护立刻喜笑颜开,扔下大锤就朝着宁非的方向走。
  一边走,还一边抡起巴掌,准备慈祥地拍拍少年的肩膀,来表达一下身为长辈的亲切。
  “爹,他不结实。”
  封恺在一旁淡淡的提醒。封大都护一愣,随后便放下了蒲扇般的大手,笑得略尴尬。
  “哈哈,忘了,还以为你是我们家的小崽子。”
  他轻咳一声,试图再度捡回身为长辈的尊严。可水泥的效果超过预期,封大都护正是心花怒放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你这小子好!很好!是个好孩子!”
  大都护还是拍了拍宁非的肩膀,手劲已经刻意放到最轻。
  “咱们自己造出来的水泥,跟你给暮野送的一模一样,可见你是个讲信用的孩子,不耍滑不藏私,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
  “还有你那个火炕!可真是个好玩意!好几个老兄弟试过之后给说好,说躺在上面以前总发作的旧伤都舒服了不少,阴天下雨更是借力,这要是在外面盖上一整套,也不怕胡人半夜偷袭,起床的时候手脚都是热乎的,打他个狗娘养的混球!”
  “哈哈,老子已经让人把火炕和水泥都传去哨卡,雍西关一线所有坞堡全部翻修,争取天冷之前建完,另外也要在各关卡之间铺设水泥路,以后运粮运人都方便!”
  “他妈的朝里那些狗崽子世家还没你一个小子有用,三两下就解决了老子一件挂心事,说吧,想要什么奖励,你封大伯都给你!”
  封大都护是个爽快人,说话没那么文绉绉的讲究,也不爱搞世家讲究的风仪。现在宁非就特别对他的脾气,怎么看都比家里的狗崽子顺眼,心里不见外的结果就是拉着人念叨个没完,喷了宁锯子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
  宁锯子也不好意思擦,只能全程保持围笑。听封大都护问他要什么,少年矩子连忙摇头,推说暮野兄已经送了朱雀大街的铺面,足够足够。
  封大都护的笑容凝固了一秒。
  他虽然官至大都护,但也是拿朝中俸禄的。俸禄要交出一部分养家,虽然老妻已经去世多年,但还有两个儿子要养,花钱的地方不少。
  封家世代武将,虽然家族也有些营生进项,但都是进了公中的账面,大都护自己是没那么多私房钱的。
  他的银钱,除了买马买甲买刀这类私人花销,就是贴补在战场上伤残的将士。雍西关有段时间不打仗了,少了战利的补充,封大都护自己也没有余粮,有时候不够还要跟儿子借钱,是实打实的月光族。
  他转头看向长子,却见长子表情平静,眼神一如往常一般漫不经心,仿佛送铺子不过是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草!
  封大都护心中暗骂儿子不地道。
  看来以前还是借的少了!
  知道那小子有钱,但他没想到儿子手头竟然如此宽裕,一出手就是朱雀大街的铺面!
  他当年娶媳妇的时候,用私房钱给老妻贴补也就千两银票,他都觉得自己壕得了不得。现在跟儿子比,朱雀大街的铺子什么价?简直没眼看!
  可真是全家的心眼都长他一个人身上了!战利和私房都被翻了不知道多少翻,儿子都送店铺了,让他这个当爹的还怎么给?难不成要跟公中支取一笔?!
  好在宁非是个不贪心的孩子,十分真诚地拒绝了封大都护的好意。封伯晟觉得不好意思,心中倒是对墨宗和墨宗新任矩子越发高看,言说墨宗弟子以后在雍西关地界随意居住进出,若有困难,尽可找当地守军求援。
  正说着,谢老忽然找到宁非,说坞堡那边进城送货的人到了,问宁非怎么安排。
  宁锯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走之前曾经吩咐过,让人把最近一批已经成熟的肥皂、香皂、牙膏、洗发水之类的拉车送到定安城朱雀大街,准备这两天挑个黄道吉日开张售卖,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一听说墨宗的店铺要开张,封大都护感觉找到机会,立刻主动说要亲去道贺。
  于是众人便定了明日晌午,宁村作坊朱雀大街店正式开张。既然宁非有事,封家人便也不多打扰,马上差人回家报信,准备明日好好给宁非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