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北面无表情,黎昭也面无表情。两个人一个木呆呆,一个冷冰冰,看起来都挺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女皇似乎已经预料到,只是坦然笑笑,继续说。
“人类和异种的战争持续了上千年,这千年里我换过无数身份。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你们或许听过,名叫连英。”
幸北眼神一动。
连英,她确实听过。
当初庄培说服她接受前世时,曾经提到,她可能是一个伟大的播种者的转世,后来幸北才知道,那个播种者就是连英。连英每次出世,都迅速在人类世界中建功立业,助异种进一步加固在人类中的根基,是所有异种都敬服的存在。庄培当初怀疑她腿上的强大异种是连英,这部分倒是没有说谎。
连英在人类历史上也并非籍籍无名。她是早期有名的s级麻瓜,天资卓越,但最终叛归播种者阵营。
她也是促进新联邦成立、为麻瓜和普通人争取权益的重要领袖之一。那个时候她换了另一个名字,除了播种者,没有人知道她是连英。
不过连英已经两百年没有现世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
原来她这些年一直隐于暗处,钻研如何操控其他同类,发展新的地下王国。
因为作为异种渗透人类,已经不足以满足她的野心了?
“我对于渗透人类感到厌倦了。”连英说。
“可能是我和人类没有深仇大恨吧。在我看来,低等级异种侵略人类领土,是为了生存资源和土地。可我们这些高等异种,与人类为敌的唯一目的,就只有繁殖和进化。”
“我们想理解和学习人类的进化方式,但这个过程本可以是友好的。”
幸北:对不起,她不这么觉得。
异种在繁衍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有重大缺陷,它们自己只能复制黏贴,想要创新必须借助人类的身体。一堆觊觎人类身体的生物,要怎么友好地觊觎?这件事怎么看都友好不起来啊!
“有一个问题你们大概也想过。”
连英和缓的语音停顿了一下。
“那些已经被异种占据身体的人类,还能够复生吗?如果不能,你们打算杀了他们吗?”
幸北眸子一颤,望着面前虚空的谷底,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确实想过。
被夺舍的人类,精神体消亡,可以说是死了,死得透透的了,没有复活的可能。
但从记忆、举止甚至社会的角度,他们却又还活着。
披着原主的外衣,所有播种者都在按照以前的方式生活工作,甚至没有人能发现不同。
这和b级异种披着植物人人皮操纵木偶一般的存活方式可是天差地别。就连被b级异种操纵的怪物,生前的亲友尚且无法全然释怀地立即放手,那么被s级异种占领的人类呢?
她要为了消灭异种,就把那些记忆和身体一起,全盘抹杀吗?
幸北并没有得出结论,总觉得那都是真正打败异种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估计也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但她有一点很确定,就是人类绝不能让它们就这样顺利地接手、享受受害者的一切——身体、记忆、地位、感情以及生命。
“你们应该会在心底排斥把侵入者和被吞噬者当成同一个灵魂……异种就是异种,哪怕拥有人类的记忆,使用人类的身体,终究是异种。我想,你们是这样想的。”
幸北看了黎昭一眼。
男人精神波动很少。他的面目平静居然不是装的,他就是真平静,所谓心如止水,比谷底中央那面湖都平静。
所以她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但是她知道,她的心思被女皇全部说中。
不过这也正常。是个人应该都会这样想。
幸北静下心来,继续听。
“可是,如果异种和那具躯体,不管怎样都是割裂的,它们又真的把那些人类的后代当成后代吗?”
“或者,让我换个说法:异种费尽心思,终于改变了繁衍的方式,真的改变了吗?”
幸北瞳孔倏然放大了一瞬。
她说得对!
异种侵占人类身体后,生出来的后代,都被他们当成自己的下一个容器候选,或者当成巩固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因而方便寻找更多容器的工具!这种繁衍方式,和之前异种作为张牙舞爪的藤蔓时,自我复制扩张的方式,没有任何区别啊!从前低级异种复制了太多自己,就找个新的星球安家,现在的高级异种只是把这“新的星球”换成“新的身体”罢了!
“我们是一种无法进化的寄生生物。”
女皇的声音有些微的自嘲,“所谓改变繁衍方式,只是自欺欺人的美好幻想。造物主把我们造成这个样子,就好像设定好了高于我们的程式运行代码,不是我们有能力改变的。”
“消灭人类、占领人类,这对我们没有一点好处,只会破坏宇宙的生态。可惜,我们自从融入人类,许多同类学会了人类的一些……说不上很好的地方。比如竭泽而渔,无节制地扩张。”
“异种野心勃勃,为的不是改变繁衍方式改变种族命运,而是妄想做人类的主人,压在几千年来宿主生物的头上。这样的妄想,本身就是悲剧的源头。”
幸北心微沉。
是的。
异种谋划多年,渗入人类高层,不就是想把人类变成它们的奴隶,把人类掌握在它们手里吗?
“可是这样对你有什么不好?”幸北终于忍不住反问。
女皇也是异种。另一个种族是不是会成为它们的奴隶和玩具,对她来说有关系吗?就算她天性仁慈,也不至于帮着外族反抗同族吧?
连英笑了。
“当然是因为我们会把你们玩坏啊。”
“人类的多样性是人类繁荣至今的根本。但是如果有一天,人类必须听从寥寥几个声音,人类还会继续存活吗?失去活力的文明只会停滞和倒退。你知道,我们其实很敬畏你们这个种族,看到你们因为我们的缘故衰亡,我也会很痛心的。”
清冷的声音道:“所以你试图让异种都听你的,把异种世界彻底变成你的一言堂。”
幸北转头。
听了这么久,黎昭终于开尊口说话了。
“嗯,这个嘛。”女皇被抓到话里的漏洞,却没有恼,话语里带着笑意,很是恬淡温柔,“虽然我的声音不一定是对的,但我总觉得多听取别人的声音这件事上,我是对的。”
女皇轻笑,“所以啊,这个世界的道理其实还是很简单粗暴——强大的声音就是对的。我比它们都强,所以你看,现在它们都得听我的了,只有我能代表我的种族,和你们对话。”
连英些微调皮的口吻和那种“我就是这么霸道你打我啊”的贱气,让幸北一时间恍然和这只异种有了投缘的感觉。她甚至忍不住想举起双手赞成她的话——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比起被其他专横的声音不明不白地掌控,她宁愿相信自己,所以才要努力变强。
所以,她现在也站在这里,代表她的种族。
幸北心湖微荡,脸上没露出分毫。黎昭的感情则是彻底没有丝毫波动,话语逻辑也丝毫不受连英带偏,直接提出他的下一个疑问:“你想说服我们和你联合,帮你收服那些还未被你控制的s级。然后呢?你会规训它们,有节制地使用人类的身体?”
幸北眸子轻敛,闪过寒光。人类是骄傲的物种,哪怕被有节制地使用,也决计不会接受。女皇莫非以为她和黎昭会屈辱地出卖同胞换取和平?
连英:“不是的。我已经发现,我们种族的命运并不能因为侵占人类而改变,又为何要给自己树立如此强大的敌人呢?”
“我会带它们离开。”
幸北抬眸:“离开?”
“对,远离人类文明,也远离诱惑,回归我们万年前平静自由的生活。”
“我们本可以独立、自尊地生活,为何要把自己变成另一个种族的寄生虫,受人牵制,遭人厌恶,又对人嫉妒?”
惬意的风抚过幸北脸颊,送来幽幽花香。湖水泛起涟漪,野花在风中沙沙地舞蹈,仿佛在佐证女皇的话。
幸北望着平坦的低处,那里一波波明暗线条随风声流过,有如活过来荡起来的花海。
“可是我们怎么信任你呢?你和我们说了这么半天,连面都不肯露。”
“你早就看见我了呀。”女声这次是真的带有一丝俏皮的笑意,一瞬间整个山谷都鲜活起来。
“你看到的都是我。”
“都是——?”
“都是我。我喜欢安静,所以选了这座山,把自己埋在这里,分枝散叶,开花结果。”
幸北盯着那片五彩缤纷的小野花,瞳孔放大。
“对,你正在看的也是我。”
一团微光从幸北视力的落脚处冒出来,慢慢浮到空中。许多微光从花蕊间、湖水中升起,浮到空中。整个山谷就像被施了仙女的魔法,像站在空中看繁盛城市齐放天灯,美轮美奂,恍如梦境。
很快,那些光点在空中开始汇聚,就像是千万只萤火虫,合力凝成一盏巨大的荧光球。
幸北屏住呼吸。
古老的超s级异种的精神体,恢弘壮阔到她想要顶礼膜拜的程度。她心底一瞬间甚至闪过庆幸,幸好对方主动求和,因为她知道,这样的精神力,别说她和黎昭合力,就算来十个他们俩结契,也不一定能打得过。
“因为我分魂很多,从者还有从者,所以意识其实可以到处跑,本体就呆在这也不会寂寞。我平时很少显露自己的本魂的。”
知道幸北和黎昭能看到她后,连英的语气更加熟稔和灵动了,最后一句话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嗔怪又邀功的感觉。
“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吗?我是诚心求和的,你们要求的,我都能满足。”
幸北望着那团美到炫目的光,眨眨眼:“给我一份播种者名单?”
“好。”
幸北没料到对方答应得无比干脆,执行力还超强,二话不说把一串名字塞进她脑子里。
与此同时,幸北心底又一次悄然被震慑住。
连英把记忆扔进她脑子,她居然来不及反应就被动接收了,若是对方想要攻击她的精神体,她是不是也根本无力反抗?
幸北在心里默念:实力悬殊,不信不行啊。
黎昭似乎感受到她的想法,却没有动。
幸北知道这是让她也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
可是现在还能怎么办呢?犹豫就能改变结局吗?对方比他们强大这么多,打也能把他们打服了。好在对方态度好得不可思议,那份播种者名单和他们已知的对照,基本确定是真的。她可真是气运超绝啊。
大概黎昭也是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还在努力寻找漏洞确认细节,以免未来合作的时候被坑吧。
幸北默默同意。虽说是友军,但毕竟非我族类,许多事情还是小心为上。
黎昭静静想了一会,突然道:“可不可以让门口的三只异种收手?”
“当然可以。那三个人是你们的朋友。”
在连英示意外面的打斗已经停下后,幸北看着黎昭拨通了光脑通讯。
此处信号不太好,投影全黑,声音也断断续续的,翟洪广的大嗓门磕磕绊绊地传来,声音顿得有些喜感:“幸北!昭……哥!我……特么的杂种……没事……¥%……&你们没事吧?”
幸北请示地看向黎昭,黎昭开口:“我们都没事,你们没受伤吧?”
“我们也……没事!就是唐……腿……断了,裴鹤正……治呢!”
黎昭抬眸看了幸北一眼:“唐濯伤得重吗?如果他受伤了,幸北会很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