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青毫不犹豫:不方便。
  那人手指搭在纸页上,他眼尾微挑,看向别人的时候眼神莫名含情,仿佛在纵容对方的坏脾气:行,不想说就不说。
  他没有继续执着这个话题,转而又道:建议我放段音乐吗?
  一首曲调舒缓的钢琴曲缓缓流淌在咨询室里。
  室内香薰散发出淡淡香气。
  心理学普遍认为,音乐可以起到缓解情绪的作用,音乐是另一种语言,能让人感受到心灵的平静,那人手指在桌面上跟着节拍点了几下,你闭上眼试试。
  池青想说他其实对音乐没什么感觉。
  这种招数以前在电影学院上课那会儿就有导师尝试着用过。
  池青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那位表演课导师苦口婆心劝他转专业的样子:我们也不想耽误你,你确实不适合表演,让你演一个和父亲多年未见久别重逢的场景,你往那一站像是来寻仇的。我们几位老师讨论过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你俗话说天高任鸟飞,你何必执着于我们这一个小小的表演系?
  池青正要闭眼,余光瞥见办公桌上露出来半个角的相框。
  那是一张小女孩在吹蛋糕蜡烛的照片,照片右下角显示的拍摄日期是去年25号。
  他对着照片看了几眼,又扫过桌面上的其他陈设,一盒刚被打开的枸杞摆在桌角,桌上摆件没有一样是贵重物品。日历本立在电脑旁,在今年25号上用笔特意勾了一个圈。
  池青指腹在黑色手套上摩擦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我问一个问题,下一次咨询时间是什么时候。
  对面不太在意地说:都行,主要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25号。池青说。
  我只有25号有空。他又重复一遍。
  对面那人还有闲工夫关心他:看来你平时工作很忙。
  他对25号这个日期毫无反应。
  池青看着他,心里有了答案,正要说你不是这里的医生。
  话还没说出口,咨询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一位身穿白色羊毛衫、手里还捧了个保温杯的男人站在门口,男人胸前挂着工牌,池青目光遥遥扫过工牌上的字佳康心理诊所,吴敬宇医生。
  真正的吴医生跟传闻中的一样,保温杯里热腾腾的气雾升腾上来,让他此刻看着更柔和了,哪怕咨询室里的情况令他迷惑不解,说话的时候仍是轻声细语的:请问,你们在干什么?
  他只是中途离开了一下,去趟洗手间,顺便泡个枸杞接杯热水。
  回来怎么就看不太懂自己办公室的情况了。
  不好意思吴医生,前台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过来查看,不停道歉,我弄错了,我以为您和解先生的咨询已经结束了才让池先生进来的。
  敢情这就是那位惹得前台春心荡漾的上一位咨询者解先生。
  咨询室里一度非常安静。
  吴医生典型的南方人,带着点本地口音,他慢慢吞吞地询问:解先生,我刚说我离开一趟,你说没事你坐着看会儿书,怎么就
  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姓解的用手指碰了碰那本《人格心理学》封面,解释说:我是在看书,那边椅子坐着不舒服,借你的椅子坐了会儿。不信你问他。
  是。
  拿书盖脸也算看书的话。
  而且坐姿还挺嚣张。
  池青怀疑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他猜中这人不是这的医生,但是没想过这人也是来看病的:你自己有病,还给别人看病?
  你可能误会了,姓解似乎真没那个意思,我没说我是医生。
  那你说那么多废话。
  姓解的眉骨微动:你突然推门进来,吴医生不在我总得礼貌招待一下,我以为我们在进行友好交流。
  神他妈友好交流。
  这场乌龙处理得很快,具体表现为姓解的自己处理了一下自己,他先是一句抱歉,冒犯了,是我没说清楚,顺带安慰前台不是她的问题,出去的时候甚至往吴医生手里递了颗薄荷糖吴医生,刚才听你声音有点哑,注意嗓子,甚至很贴心地帮忙带上了门。
  吴医生在原地尴尬了一阵:不好意思,池先生,能不能给我几分钟时间,我准备一下,我们的咨询马上开始。
  老实讲,他不是很想继续在这家诊所待下去了。
  池青坐在边上等的时候摘下手套,点开手机想看眼时间。
  结果点开手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时间,而是季鸣锐发过来的一串消息。
  季鸣锐今天值班,总惦记着池青说他要去医院的事儿,忍不住发表意见。
  你见到医生了吗?
  医生怎么说?
  我昨天回去之后又深思熟虑了一番,我觉得你这个洁癖吧,难治。
  后面一串话比较长。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吗?高一那一整年,整整一年,我就没见过你手长啥样,当时咱班都以为你可能身体有什么隐疾,比如缺了一根手指头之类的。
  池青回复:你他妈才有隐疾。
  隔了会儿,他又回过去几个字。
  碰到个神经病。
  真正的咨询过程还算顺利,货真价实的吴医生确实称得上如沐春风。
  咨询开始之前,吴医生放下保温杯,再度翻开档案。
  池青的档案上面还叠着另一份档案,他无意窥探别人的档案,但是这页档案晃过去很难让人忽视那是一张完全空白的档案纸。
  心理医生会通过每一次跟咨询者的谈话,写下诊断及评估。
  然而这张档案纸里一句话都没有,整张纸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字迹痕迹,只在最开始的姓名栏里填了两个字:解临。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
  解临跟着前台出去,前台回到工作岗位之后又连连感叹:解先生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问题啊?
  上回我听吴医生打电话,另一位压低了声音说:说他从业近十年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什么都看不出来,好像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非得每周来一趟。
  话题中心人物此刻正坐在待客区沙发上等车。
  躺在边上的猫正巧睡醒,睡眼朦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
  解临看了眼它,伸手想在它头顶上摸一下。
  男人坐在那、看着笑吟吟的,属于那种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然而那只猫却像是浑身过了一遍电似的。解临手还停顿在半空中,那猫毛瞬间炸起,一溜烟地窜跑了。
  咨询时间总共一个小时,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话,只不过从一位心理医生嘴里到了另一位医生嘴里,重复了一遍。
  吴医生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咨询起没起效果,那位姓池的先生全程坐在他对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咨询时间到了,吴医生习惯性起身,跟顾客握手告别,希望本次咨询对你能有帮助,我对你很有信心,希望你也能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
  池青打算在手机上叫车,手套刚好摘了一只。
  于是他清清楚楚听到这位吴医生的内心在叹气:【哎,其实也不是那么有自信但鼓励鼓励总是没错。】
  吴医生说完话,发现这姓池的先生面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吴医生:怎么了吗,还有什么问题吗?
  池青把手缓缓抽出来:没什么,我需要去洗个手。
  吴医生:
  吴医生很快又想到一件事:听说你下次咨询想约这个月25号,那个,不好意思,我
  我知道,池青推开门走出去,25号是你女儿生日,你没有时间。
  吴医生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池青没有解答他疑惑的耐心:改天再约,具体时间我会通知你。
  池青出去的时候正是晌午,道路上残留的雨水已经蒸发大半。
  季鸣锐还在网络另一头等他回复。
  什么神经病?
  兄弟,你去精神科看的洁癖吗?
  所以医生到底怎么说?
  池青坐上车,他看着聊天框,想起吴医生那句话,失真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嗡嗡作响。他在片嗡鸣声里忽然摘下手套对着自己的手看了一眼。
  右手无名指第二节 关节处,确实有一颗他自己都不曾发现过的痣。那颗痣很小,如果不是因为肤色过于苍白,很难被人注意到。
  你手很好看。
  有没有人说过你手指很长?
  池青盯着那颗淡褐色的痣,试图回想刚才那位姓解的抓着他的手时除了嘴里这些没营养的废话以外,他还听到了些什么。
  车窗外景色缓缓倒退。
  池青看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位神经病碰了他的手,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读到。
  第5章 猫尸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池青下了车,小区门口负责出入门的门卫长了一张和蔼的脸,他身上披着军绿色大衣,笑面迎人地帮住户开门禁:您好,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他和小区里大部分住户的关系都非常融洽:又遛狗呢?旺财今天看起来比前几天有精神多了。
  所有人都夸他是一个积极向上,异常乐观的人。
  只有池青知道,他其实患有重度抑郁,挂在脸上的微笑只是一副面具,晚上整宿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发呆:【我每天都在干些什么我还活着干什么?】
  滴门禁解除。
  池青微微抬眼,门卫脸上依旧挂着熟悉的微笑。
  小区内道路宽阔,楼栋林立。
  池青从出入口往里走,路上一位带着挡风帽的清洁工推着车经过,清洁工佝偻着腰,过度的操劳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更大。清洁车里摆着几样工具,和载满的垃圾。
  他的妻子上个月刚刚过世。
  有好心的住户会把空塑料瓶攒起来给他,走之前默默说一声:节哀。
  他确实看起来很悲伤,眼眶红了整整一个月。
  直到池青有次扔垃圾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发现他像浮上岸的溺水者般喘息,内心隐隐窃喜:【没那么多钱给她看病了,这么些年,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她,她终于放过我了】
  池青住16栋。
  他从清洁工身侧擦肩而过,推开单元门进去。
  电梯显示8,正在从第八楼往下降。
  叮。
  电梯门刚打开一道缝,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小女孩活泼的声音。
  扎双马尾的女孩牵着大人的手,正仰着头问:妈妈,爸爸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牵着她的女人穿着件驼色毛衣,温温柔柔地说:爸爸今天加班好了,到了,注意看脚下,别又摔了。
  他们是这栋楼里的住户,一家三口,夫妻俩是小区里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几年前池青搬进这栋楼的第一天,女人上来送了一盒她亲手做的饼干:听说你刚搬进来,正好我做了点饼干,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女人又羞涩地笑笑: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但是我丈夫很爱吃。
  【他还以为孩子真的是他的。
  如果不是他条件好,在本地有套房】
  女人从电梯里出来,看了池青一眼。
  池青没有回应,摁下楼层键,他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女孩天真地催促:妈妈,你快点。
  电梯门缓缓合上。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读不到的人。
  很多人心底有难以见光的念头,有深藏的无人知晓的罪责,也有最无法诉诸于口的欲望。这些像一口巨大的深渊,黝黑深邃的洞口几乎能够吞噬一切。
  电梯穿越漆黑的井道急速上行。
  池青在略微带着些许失重感的上行过程中,想起神经病坐在办公椅里把书从脸上拿开时的样子,怀疑刚才什么都没读到的一瞬也许只是巧合。
  屋内窗帘紧闭,完全遮挡住外边的阳光,也没开灯,但池青很适应这片黑暗。
  他不喜欢太亮的环境。
  季鸣锐打视频通话过来的时候,他正盘着一条腿,缩在沙发里调电视频道,电视散发出冷蓝色荧光,幽蓝色打在他身上,勾出部分五官线条。
  季鸣锐勉强从这片光线里看到他半张侧脸:大哥,你吸血鬼转世吗?这黑灯瞎火的。
  池青用实际行动表达他并不想配合:没事我挂了。
  你别不耐烦,我跟你说你这样影响视力
  池青:挂了。
  等会儿,季鸣锐那边格外亮堂,手机上两个视频框像是一个白天一个黑夜,明明在同一个时区,硬生生活出了时差感,你还没回我,去医院医生怎么说?
  池青调了频,冷蓝色在他身上一闪:医生说他也不是很有信心。
  季鸣锐:这倒是大实话,但是现在医生说话未免也太直白了吧?
  季鸣锐接着问:还有你碰到什么神经病了?
  提到神经病,季鸣锐恍然间感觉池青的脸被冷蓝色的光勾勒得更冷了。
  池青:他有病,没什么好说的。
  季鸣锐想说其实你也不是很正常。
  但他不敢。
  那行,你没事就行。说话间,季鸣锐举着手机上了车,发动引擎说,我还得出警,回头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