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的地方路途似乎有些远,陆行深走了一阵后,忽然有点后悔没有带一辆悬浮车过来。
  至于街上胡乱停放着的陆用车,有些甚至连车门都开着,钥匙也在车上,倒不是不能用。
  只是
  太脏了。
  真的太脏了。
  无人的街巷里,陆行深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无比鲜明、不加遮掩的嫌弃。
  十分钟后无人使用的陆用车最终还是被启动。
  车身还是很脏,车子的内部则已经被套了一层透明的塑料布,将一切东西隔绝。
  陆行深这次出行,并未带太多东西,但像这样防止自己没找到林玉音就已经崩溃的东西,还是管够。
  车子的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是随时都会报废,好在也足够支撑到那个神秘的黑色房子了。
  陆行深尽快朝着目的地赶去。
  不出意外,很快,最多两个小时之内,傅薄妄也会发现那里。
  关于林父的幻影还在城镇的各处上演着,依照着既定的程序运转,在路过一些特定的街区时,陆行深甚至能听到幻影被攻击的巨大声响。
  这样的幻影,以林玉音的头脑、智商,原本不至于无法识破。
  甚至哪怕是傅薄妄陆行深这样想着那种肌肉发达头脑简单、靠着暴力和堆积如山的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莽夫,都能看得出来是假的。
  但林玉音还是在一次次陷入被动,被煽动情绪。
  如果说那些仿生人是最了解林玉音的人,那么制造出这些仿生人的陆行深,位居其次。
  看到这样的结果,陆行深丝毫不感到意外。
  林父是林玉音心底最大的执念,也是林玉音最恨,也最爱的人。
  是逼疯他,也让林玉音成为如今这个林玉音的人。
  早在UR001被制造成功时,陆行深就知道这些了。
  收到小夏的消息时,他还在忙,等到上车开始赶去目的地,陆行深才腾出手回复。
  过了一会儿,陆行深想起了什么,又多加了一个区域林玉音在的地方,嘱咐小夏这里也不可以靠近。
  第二条消息发送出去后,陆行深依然无法太安心。
  仔细思索、斟酌片刻后,又发出了第三条,嘱咐小夏尽快做完就回去,做不完也没关系,傅薄妄很快就会找到敌方大本营了。
  第四条又嘱咐道,如果发现了城镇大部分居民藏匿的地方,也不可以靠近,在较远处找到电线杆,弄坏就可以了。
  还没有想到下一件要嘱咐的事,陆行深已经到达了那个黑色的房子附近。
  整个邻星的城镇都是脏乱、糟糕的样子,唯有这个房子,连同院落和周遭的街道都被仔细打扫过。
  很干净,也显得异常突兀,简直就像是在告诉所有人这里不对劲。
  对于一个想要做出大事业的邪`教头子来说,这样的不寻常都要遵循个人习惯,实在太愚蠢了。
  但此时此刻,陆行深并不讨厌这一点。
  尤其是这样的一个房子,从大小、布局等等方面,都像极了林家老宅的时候。
  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将内心深处的弱点主动暴露给他看。
  陆行深停好车子,来到大宅的院落门前,按下了门铃。
  眼前有一道奇异的光闪过,陆行深眨了一下眼睛,不过多时,眼前的铁门自动缓缓打开,像是在邀请来客入内。
  陆行深停顿了片刻,抬步走了进去。
  悠扬的、熟悉的钢琴声从老宅内传出。
  就像是他不久前,刚刚在废弃的林家老宅看到的那样。
  一个人影在老旧的钢琴前弹奏着,唯一的区别是钢琴不在楼顶,而是一楼。
  就像是数年前的林宅被重现,这里的每一处家具、装修、饰品,连同花瓶里经常拥有的鲜花颜色,都被仔仔细细的复制了。
  陆行深一路走到林玉音的面前,并未遭到任何攻击或阻碍。
  偌大的房间里,一切都是华美而精致的,中央摆放着的三角钢琴也是那么的美丽,唯有钢琴周围的那些金属,有荧屏、控制台,还有一个又一个的信息处理器,几乎堆满了整个房间的空余位置,破坏了这种美感。
  一曲终了,林玉音才将双手从琴键上收回。
  他微笑着,扬起脸,柔情蜜意地望着走来的男人,像是很幸福地说道,好听吗?
  陆行深没有说话,他又自顾自地继续说起来,足够完美了吧?这样的琴音,在这个世界已经找不出第二了吧?我可是练了很久的。
  陆行深只是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兀自思索着,然后找到一处不会从窗外被看到的死角,靠着墙找了一处沙发坐下了。
  陆哥,我还以为,你已经背叛我们共同的理想了
  林玉音弹完了曲子,依然高兴地笑着说道,你看,以后,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国度了,一切都会是最完美的样子,每个人都能获得幸福,我的这个惊喜,你喜欢吗?
  陆行深这一次没再给他面子,很是直白、不带丝毫委婉地说道,不喜欢,它糟透了。
  林玉音的笑容一僵,明显地委屈与失落涌了上来,为什么?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承认我!
  林玉音。
  陆行深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你需要的从来不是我的承认,是林严锋的。
  林玉音的生父,名林严锋,如今已经逝去,死之前的模样,就是城镇中那些幻影的样子。
  从样貌五官,到走路姿态,常用的表情,小习惯,都被陆行深记录下来,如今完美复刻。
  陆哥,你在说什么呀?
  林玉音盯着他,嘴角的笑容又扬了起来,偏偏眼底里一片冰冷,看起来整个人都诡异极了,我听不懂诶。
  是么?
  陆行深继续说道,林严锋是我看着咽气的,那时候你只有九岁,还是十岁?
  林玉音猛地怔住了。
  对,应该是虚岁十岁,还有一个月,就是你的十岁生日。
  陆行深以一种平静的、像是在聊什么日常闲天的语调缓缓说着,他死得很痛苦,你不想亲眼看看么?
  你
  林玉音假面一样的笑容、神情,那永远体面、优雅的姿态都在这瞬间消失了,他猛地转向陆行深,手指死死抠在琴键上,下压的力道迫使钢琴发出难听的噪音,
  你做了什么你把他记录下来了,是不是?是不是?
  你想看么,林玉音?
  陆行深像是蛊惑般,低声引诱着说道,就像是回到当年的那一刻,亲眼看看他。
  我
  想要看的话,现在就可以,
  陆行深的手指轻轻搭在手杖顶端,作为智脑外设的晶体深处隐隐带着暗光,只要你把这里的东西借我用一下,就像是我在外面将他活着的、年轻的时候重现一样,他死的那一刻,也会重现的。
  你骗人!
  突然,林玉音激烈的声音刺耳响起。
  当初你真的很可怜,我告诉你,林严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袒露了他的内心,
  陆行深微微垂着眼帘,恍惚间,像是也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我说,他临终将你托付给了我,让我延续林陆两家的世交轻易,作为哥哥好好照顾你。我还说,他其实一直都很为你感到骄傲,最满意的儿子就是你,所以才会对你格外严格
  第87章 赞美求生
  那时候的你状态很差, 你周围的人也将怒火和痛苦发泄在你的身上,你问我,是不是真的只有你不在了, 他们才会满意。
  陆行深缓缓说着, 将当年的场景复述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说得非常平静, 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与之前的相比, 他又道出了一些过去没有透露过的细节,
  我的母亲叮嘱我,说你是个可怜的孩子,让我多多安慰你, 别让你做出傻事。
  闭嘴!
  林玉音猛地站起身,用力一甩手臂, 将钢琴上摆放着的装饰花瓶打落在地, 他的手撞在琴身上,却好像感觉不到疼,
  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我是最好的, 最完美的,不是什么破烂的可怜虫!
  所以, 在见完了林严锋的最后一面后, 我对你说,他其实很爱你, 为你骄傲,我说, 他在临死时忏悔了自己生前对你做的一切不公平的事。
  陆行深说到这里,语速变得极缓,也极清晰, 确保哪怕在林玉音疯了一样的反驳怒吼声中,也能将接下来的话语一字一句地送入他的耳中,
  我骗了你。关于你父亲的遗言,从头到尾,都只是我出于怜悯编造的谎言。
  房间内,陆行深与林玉音僵持着,在林玉音愿意面对事实之前,没有再继续让步或透露更多。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握着冰冷的手杖,等待时间的流逝,仿佛眼前上演的闹剧,只是一幕与他无关的幻影。
  唯有在林玉音一声声地反驳他时,想要自行找到什么其它的佐证,证明自己才是对的,硬要把真相当谎言的时候。
  陆行深才会提出新的论据,让他停止这样的自欺欺人。
  他原本愿意就这样欺骗林玉音一辈子,为自己当年的自以为是与高傲付出代价。
  原本是可以的,这并非什么难事,哪怕两人最后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也不影响他将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
  原本以为你只是蠢了一些,疯了一点,
  陆行深手指轻轻触碰智脑,叹息着,无奈地说道,
  但现在,你已经酿下太多错,该收手了,林玉音。
  收手?不我绝不!我已经拥有了这么多,我的国度我的理想我绝不可能收手!
  林玉音伸手摸出一把尖刀,直冲着他扑了过来,要死、就一起去死吧!
  下一秒,整个房屋都瞬间震颤起来,嗡嗡的机械运转声在瞬间填满全部空间,让林玉音的头颅跟着震颤不已。
  一切都在瞬间归于黑暗,无数的电流窜过,让林玉音痛苦地惨叫出声,跪倒在地。
  他的手臂,他的双腿,他的脊背,竟然在此时用不出一点力量。
  陆行深站起身,一步步来到他的面前,手杖缓缓抬起,尖锐的底端落在林玉音的颈侧,
  你现在还有多少是人?有一半吗?40%不,30%?
  你为什么
  身体的排异反应很痛苦吧,林玉音。
  陆行深低声说着,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想跟我一起死?还是想问,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傅薄妄、一个仿生人,或者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与你作对?
  不能、你不能,林玉音猛然察觉到他要做什么,颤抖地哭了起来,你不能这么做!是他们该死、他们该死!!!
  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像极了你父亲。
  他不是我父亲!我不认他!
  陆行深轻轻打了个响指。
  漫长的时间和准备,已经足够让他做到侵入这里的主系统,攻占主脑,甚至连同林玉音身上的仿生硬件一同控制。
  终于,一道全息成像的幻影在他们的面前呈现,将当年的一幕事无巨细地还原。
  林严锋面容枯槁,即将死去了,可就在那最后的瞬间,突然又恢复了些许精神,像是回光返照那样,挣扎着,嘶哑着嗓子,以疯狂的姿态揪住了床边那只有十岁出头的男孩。
  他不是我儿子我不认他,我不认!这个废物,该死的是他,不是我!让他陪我死,陪我一起下地狱!!
  陆行深失望地看着眼前的人,正如年幼的自己,以轻蔑、鄙夷的神色望着床上即将逝去的人。
  林玉音也被迫望着这一幕,瞳孔跟着紧缩,如遭重击似的愣在了原地。
  可惜,又可悲。
  陆行深蹲下身来,在他已经彻底瘫软,没有力气的慌神中,拿走了他手中的刀子,又拿走了他身上的其它武器,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他已经尝试了太多次了。
  从001到995,从未有一次成功,让哪怕是模拟出的林玉音的人格走回正途,接受现实,放弃自毁,或是拉着身边的人一起走向毁灭。
  如今,已经没了继续尝试的必要。
  走到门口时,一阵癫狂的、歇斯底里的笑声从屋内传出,久久没有停歇。
  等待到陆行深离开了一段距离,林玉音挣扎着恢复些力气,从地上爬起来,笑着,自言自语着,来到钢琴的边缘,从那角落里摸出了一片碎瓷片,行尸走肉似的一步步来到楼顶天台。
  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陷阱与设计早已分崩离析。
  他那荒诞的、自欺欺人的天国已经步入末路了。
  城镇的各处被攻占控制了,那些被他藏起来的子民们也被找到,被控制了,一个个为避免崩溃似的,蒙上了他们的眼睛,摘下了他们的乌托邦之窗。
  林玉音迎风站着,看向远处,眼底是一片死寂的黑。
  不
  他想起那投影之中,父亲临终时候的模样,看到那床头摆着的东西。
  那果然不是陆行深的谎言,那个照片,是陆行深也没看过的,是不包括他在内的一家三口照。
  这不是陆行深能够伪造的东西,所以,果然是真的。
  父亲想要和他一起死,父亲从未承认过他,也从未悔恨,从未为他落泪。
  一起死是啊,一起死
  林玉音轻轻将双手合拢,捧在心口,恬静地笑了,父亲想和我一起死,陆哥,就像我也想要和你一起下地狱,他还是爱我的。
  一个小巧的、样式新颖的头戴设备被林玉音从天台的角落拿出,他轻轻将其打开,蒙在眼睛上、盖在耳朵上、遮在鼻子上。
  眼前的世界焕然一新。
  他的天堂,他的帝国,还有他的子民的美好家园。
  在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熟悉的、笑容温和而亲切的男子,有着与他五分相似的脸庞,在梦幻的光影中朝他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