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很痛苦。
  这种痛苦深入骨髓, 非是言语能描述。苦涩从指尖蔓延,绝望的獠牙深深扎入心脉, 再无回天之力。
  我只属于我自己。
  他可以骗他。
  但他偏不行。
  曾经世间所有人都恨他憎恶他, 愿他永世不得超生。颜如玉怎能在同一件事上让他再栽跟头?明明知道脱口而出的话语不会是对方想要听到的答案,却无法隐瞒住最根本。
  与他们背道而驰的念想扎根, 他们于他本是一人。
  很好。
  白袖随风去, 公孙谌轻道。
  咯咯作响的骨骼痉挛深藏在暴戾恣睢中,编织成灼烧的渴求疯癫试图挣扎破土,却偏生撞到一个阴森扭曲的主子手中。
  不明就里, 却不肯相让!
  既不归于我
  意识海里的纯白惊惑地瑟缩在漆黑的包裹中, 在无边感触下,大片大片的漆黑化作毒蛇,阴森恐怖地扑向唯一的猎物。
  旁的人也休想沾染。
  铺天盖地的白莲灼灼燃烧,正是灭世焰火最初最彻底的不羁, 火势无边无际, 难以阻遏!
  焰火中, 只伫立着漆黑大氅的公孙谌。
  灭世白莲舔舐着衣襟,破碎布料随风卷走。他道:放下如玉。
  公孙谌平添三分戾气,没听到他的话吗?
  意识海里的毒蛇将要吞没纯白。
  浑身嘶吼的焦躁暴怒几近凝成实体,他冷酷残忍地说道:你与我,不过是被他怜悯的可怜虫罢了!
  持冰剑的公孙谌踏莲走来,脚下步步冰莲与白焰相融冲撞,渺渺水雾散开,隔开了白莲与他之间。
  他持剑垂眸,平静得正如同冷峻严肃的神像,剑指邪崇。
  何必虚张声势?你若真要他死,眼下如玉必不可能活。剑意磅礴而凌冽,漆黑公孙谌浑身缭绕着杀气,让开!
  无法映照自身,亦如混沌,只作蠢物!
  他无法容忍这样的未来与他争夺颜如玉的存在。
  在凛冽的剑意与灼热的白莲中,颜如玉只觉得浑身虚软,像是泡了太久的温泉浑身软绵绵那般,使不上力气,也喉咙干渴。
  颜如玉软着手抓住了素白公孙谌的手腕,那几乎是他全部的力气了。他感觉到胸腔有团火在烧,倒逼得他眼角发红,声音软糯到无力,我不会骗你。
  他的眼睛亮到惊人。
  我,颜如玉呕出一口血,我永远不会骗你。这口血仿佛是他的心头血,在吐出来后整个人急剧苍白了下来,恹恹地趴在素白大佬的胸膛上。
  素白公孙谌僵在原地,那口热血溅在他的手腕上,烫到冰冷骨髓都要热起来。
  漆黑公孙谌却不会给他停留的可能,冰剑杀意擦过,素白与漆黑交起手来。
  整片无尽夏都充斥着截然不同的力量与色彩,相斥相生的浓墨泼洒在天际,无边萧瑟落雨滚下,被寒意凝结成杀气,再在白焰中消融。
  素白公孙谌满脸戾气,漆黑公孙谌浑身冷彻。
  招招皆杀招,毫不留情。
  被素白大佬强箍在身旁的颜如玉只觉得身软,头也痛。
  他没死。
  漆黑大佬的话并没有错。
  莲容是真的动了杀意,可漆黑啃着纯白磨牙,也没一口咬散。
  比起从前他随意捏碎了骨头的自然随性,眼下可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颜如玉只是觉得难过,他知道素白大佬想要的答案,却无法给他。
  漆黑大佬现在的力量是稍逊于素白大佬,但素白大佬边上还多了一个他,这就让两人在厮杀时下意识都留手谨慎,反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古云
  颜如玉趴在素白公孙谌的胸膛上喃喃低语,让他们停下来。
  时间诡异地凝结在这一瞬。
  哪怕仅仅只有十个数的时间,却也已经足够两道轻巧的身影越过战线,将颜如玉从素白大佬的怀里抢了过来,极速地擦过另一道漆黑的残影涌向水域。
  十个数的时间短暂如流星,在颜如玉砸落水中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凝滞的流转。
  两位上岸抢人的鲛人在水下重新双.腿化成鱼尾,拱卫在他的身旁摇动。更远些,青绿鱼尾的古云正戒备地往上游去。
  但他的那张脸依旧平静到了极致。
  颜如玉恍惚在想,古云在看到他的时候,是否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可能与未来?
  磅礴强悍的力量袭来,在水里缓缓下沉的颜如玉重新游动起来,迅速往上破开水面。他忍下喉咙口的腥甜,毫不意外在岸上看到黑白大佬的身影。
  颜如玉正想开口阻拦他们再继续打下去,却听到鲛人古云轻飘飘的话。
  你们想知道的事情,亲自去看不就知道了?
  鲛人的声音空灵出尘,仿佛空谷回音。
  颜如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感觉意识沉沉下坠,整个人栽倒在虚幻里。
  亲自看看芽孢的选择。
  古云彻底撕开历史长河的大门,诡谲神秘的力量疯狂涌动。
  涌现出无数的可能。
  烈火冰霜充满着整个战场,颜如玉弓腰躲过一记伤害,小小地钻进了前面的洞穴。
  他刚刚已经将素白大佬拖出去了,眼下只剩下漆黑大佬。
  等他拼死拼活将人救出来后,刚被他抢救下来的两个人已经醒了,正一左一右地看着他。
  你要选哪一边?
  你们一共几个人?
  两个。
  颜如玉笑嘻嘻地说道。
  你只能保得住其中一个,颜如玉,你必须做出选择!
  立于魔兽之上的美丽少年沉默着。
  他的神色肃穆,是从未有过的严峻。
  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他侧过头去,有无数被其蛊惑的修士魔兽匍匐在他的脚下,艳丽的眼角泛着红。
  哪一个,我都要他们活!
  你已经带走了一个,剩下的一个不行。
  放屁,他们本就是一人。
  颜如玉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仿佛见证过这个画面无数次。
  他将要在下一刻做出选择,选择哪一个更为合适。
  可
  颜如玉露出迷茫的神色。
  站在眼前的分明是一人,何来的选择?
  无数,无数个可能在历史长河奔腾咆哮,如浩浩荡荡的江水,丝毫不能阻止它的去势。所有的支流在被席卷而过的瞬间归于主干,只留下无法势不可挡的潮流。
  鲛人古云的能力,足够让本来就在时间线上穿梭跳跃的两位公孙谌短暂停留。
  也足以,让他们看得清楚每一次虚妄中颜如玉做出来的选择。
  每一个可能存在,却在主干呼啸而过时消失的分流。
  都是一次可能的变幻。
  咆哮不可阻遏的浪潮席卷过又一个支流可能,将不愿意放弃救下任何一个公孙谌的颜如玉幻影拍打进虚无中。
  也清晰听到了鲛人古云的缥缈嗓音。
  芽孢观人,非是肉.体容貌,你们本是一人,你们本是一体,过去、现在、将来的共存溶于你们一身。在他眼中,便会是一人。
  这个争夺,这个抉择,对颜如玉来说从头到尾都是无解。
  这永远不会有答案。
  颜如玉感觉到疲倦。
  不知是魂魄还是身体传来的倦怠感正侵蚀着他,但是他停不下脚步。
  有个目标一直驱使他在前进。
  他永远没有办法看着公孙谌在他面前遭受任何的磨难。
  不管是哪一个公孙谌。
  他起初只是喜欢身为主角的公孙谌,继而为了能够让他在作者笔下过得更好而不断打赏,原本想要看的只是一段美满的结局。可作者的意愿似乎从一开始就与他相悖,短暂的温馨甜蜜后只会伴随更残酷的背弃与憎恶。
  永无停歇之日。
  当他看到临结尾的时候,颜如玉就弃文了。
  不是无法看,只是不想看。
  他无法忍受看到那样的结局。
  作者究竟是在折磨公孙谌,还是在折磨他?
  倘若从一开始就没有他的干涉,让主角从最初就彻底失去对人性的期待,又会不会是更好的未来,更好的结局?
  没有念想,便不会痛苦。
  颜如玉曾经以为已经忘记了。
  他是后悔的。
  毕竟整整十几年的时间,他甚至都没发觉自己穿越到了小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一次都没有想过这部让他难受痛苦的小说,想起那个让他一见就喜欢的主角。
  尤其是在旁人看来可笑得过分,毕竟那不过是一部小说,不过是任意人涂改的笔墨,不过是一个虚假的符号角色。
  可当颜如玉真的见到公孙谌,真的参与其中,所有的一切都重头开始,或者有了改变的可能,可素白大佬的存在依旧鲜明地提醒着他。
  他的后悔。
  这些后悔隐藏在骨髓,隐藏在脉搏,隐藏在无声无息的时间,在偶尔想起的瞬间刺痛着颜如玉,让他无法释怀。
  身体再疲软,意识再混沌,只要那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就无法拦住不由自主动起来的自己。
  他总是如此奔向公孙谌,如同奔向光。
  第43章
  独眼巨人的首领, 单字叫郜。
  这是古云给他起的名字。
  郜坐在平原上,双脚并起来,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靠在膝盖上。
  在他的两手之间, 躺着一个小小人。
  古云说, 守着他。
  郜就乖乖捧着小小的芽孢。
  他可真小。
  身子软软的,头发细细的,小脸白白的,躺在巨掌中沉沉睡着的模样,让郜一点都不敢说话。蹭在他身边里三圈外三圈, 围着好多独眼巨人。庞大的身躯尽全力缩成最小, 就为了在自己能看清楚芽孢的同时,还不挡到他的光。
  漆黑公孙谌淡淡地说道:你让他来, 原就是为了古云。他站在水域旁,抬头却是看着无数独眼巨人遮挡的地方。
  仿佛在这么远的地盘, 他也能够看到颜如玉。
  素白公孙谌站得高些,他踩着一个独眼巨人的脑袋, 那一抹白色极其刺眼,底下的独眼巨人龇牙咧嘴, 却是不喜欢被这人戏弄。
  你何尝不是猜到了我的想法?
  他当年只走到了水域之外, 只带走了独眼巨人。可他在九死一生中知道在这无尽夏的深处, 曾存在着鲛人一族。
  他不是鲛人期待的人。
  鲛人不愿意见他。
  而他也来得太迟, 鲛人几近灭族, 几乎再无复起可能。
  但你发了疯, 又是何必?漆黑公孙谌抬眸,看似漫不经心地捏了捏指骨, 抽刀断水的是你, 刺探的也是你, 于他面前做这场秀,不觉有些无耻?
  笑话!飘飘的白色自上面飘落,长身而立的白色男人眸色如刀,倘若不喜,你为何不在他面前戳破我?
  两人如同照镜,深黑如浓墨重彩,淡白却灼烈如火。黑与白对立而站,这或许是他们最和平的时候。
  素白男人懒洋洋地站着,他的脾性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先前暴戾恣睢地发狂,眨眼间又蛰伏下来平静安逸,仿佛在半日前发疯的不是他自己。
  你不也是期待一个答案吗?
  他这话莫过于一语双关。
  既是为了先前的算计,也是为了素白公孙谌方才那一出戏。
  黑衣公孙谌表现得再怎么淡然从容,如何能抵得过那瞬间同样渴求的答案?独占与憎恶在胸腔燃烧,不论是哪个都不愿割舍一半,只想彻头彻尾的独享。
  如此浓烈的情绪,不过是被黑衣公孙谌强行压在冷硬的躯壳内罢了。他之所以动摇,之所以被另一个自己说服同样也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抽剑如风,冰凉刺骨的杀意擦过白衣公孙谌的鬓发,他侧头,有几根断发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黑衣公孙谌肃穆冷硬地说道:莫有下次,他不是你的棋子。
  白衣公孙谌哈哈大笑,眉间满是放纵恣狂,你难道后悔了?可便是如此,你又有何颜面斥责我?如今这般为他着想,难不成当真陷在这情爱中?
  这未免太蠢了。
  一直冷静平淡的黑衣公孙谌仿佛释去冰封,淡漠的面容逐渐爬上戾气与暴戾,铺天盖地皆是寒意,就连眸色都蜕变发白,宛如雪神降临。设局,谋算,刺探,诸如种种,你以为他会不知?
  孤高自得,自以为是。
  黑衣公孙谌声音绷着寒意,浩瀚磅礴的杀意凝结成剑。通体透白璀璨,如同天上银河,高高悬在对面男人的头上。
  日后总有你后悔时!
  颜如玉感觉自己在做梦。
  他沉沉浮浮在意识海中,殊不知自己已经睡了好几日。连续不断的碎片在他眼前闪过,红的,蓝的,小小的气泡在眼前飘来飘去,仿佛里面承载着一小段人生、一小段记忆。在那气泡的窄小空间里,有人来,也有人往。
  颜如玉舒展四肢,仿佛躺在柔软棉花上。
  整个人都在发飘。
  奇怪?他不是在做梦吗?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意识?
  出不去,进不得。
  是他难得安静孤寂的时刻。
  在沉浮的棉花里,颜如玉半睡半醒。
  但是意识却莫名清楚。
  真是奇怪。
  在这奇怪的梦境里,颜如玉总算想明白了这一次无尽夏究竟是怎么回事。
  素白大佬有所算计,怕是想知道无尽夏的隐秘,哪怕当年他没有遇到过鲛人一族,可在与巨人后裔的接触中就已经察觉到了部分。
  他想见鲛人古云,或许是为了那份预知的能耐。
  以及血尸煞的来由。
  这是当年牡华天宗害他的原因之一。
  他还说服了漆黑大佬,尽管颜如玉不知他们究竟达成了什么合作。
  还有哪令人难过的诘问应当也是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