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煦玉道句“无事”,放下手中撰扇,又对那生员伸出一手说道:“你且将身上氅衣脱下与我检视一番。”
那生员只得依言脱了衣服交到煦玉手上,只见煦玉接过氅衣,将之里外打量一回,随后一手拽住里衬一手拉住外罩,里外相对用力一拉,只听哗啦一声,那氅衣顿时便里衬与外罩分离。只见在那内衬与外罩的里面,俱用特殊的墨水密密麻麻地将五经的内容誊录其上。
这边那考生见自己做的小抄被查抄了出来,顿时骇得面无人色,双膝瘫软跪下磕头如捣蒜,直呼大人饶命。
对面煦玉拾起那衣料扫视几眼,淡笑道句“此非《圣谕广训》耶?你竟尚未诵熟?”随后又令衙吏将那生员所携之物再行仔细搜检一回,此番则从那考生所携的空心砚台中搜出了一本誊录了五经全文的袖珍手抄本,煦玉接过衙吏递来的抄本,饶有兴味地翻阅片晌,道曰:“便是誊录手抄亦有错录,未想你竟荒疏至此?!”说着便将方才随意扫视到的错漏之处示之与那生员。那生员哪里还能查看正误,早已面红耳赤、羞赧不堪。随后只见煦玉将那手抄本掷于案上,登时拉下脸来,将身子依靠在案沿之上将那生员斥责理论一通,那生员被训得面红赧颜,垂首跪着,只恨不能将自身化作尘埃就此藏进石缝之中。半晌过后,待煦玉训完,方才将那生员的小抄尽数没收,放其进入归座。
外面等候点名搜检的一干生员见状俱是心惊肉跳,心下暗警曰座上学台大人面上观来虽年纪轻轻、清俊温然,且体虚身乏、精神欠佳,不料实则却是如此铁面无私、严厉分明之人,不计情面、嫉恶如仇。那些便是方才起了点子歪心邪念之人见状亦是骇得将这等心思俱收拾了干净。待众生尽皆入座,考棚外衙吏方将大门、仪门封锁,时间未到之前,禁止任何人员进出。堂上击云板,答题开始。由差役执题目牌于甬道上来回逡巡,令众生得以阅题答卷。院试惟进行一日,最早申时便可交卷离去,名为放头牌。之后再放二牌、三牌,至天黑终场。此番头牌放过,仅有为数不多的生员交卷,煦玉便趁此等候放牌的时机将上交之卷先行评了一回,他品评诸卷自是谨饬严苛,绝大部分试卷俱是未能入他青目,被他弃之如敝屣。惟有那为数不多的试卷因谬误较少,方勉强得他眷顾。
却说每任学政评阅试卷,因了考生众多,学政自是无法一人评阅完所有试卷,皆是学政自行聘请会品评衡文的幕僚相公相助,加之煦玉本便身体羸弱,不堪劳作,更不可亲自阅完所有考生之卷。遂此番除却蔡史二人相助之外,又另行聘请了两人协助。然饶是如此,煦玉并非如那等荒疏懈怠的学台那般,全任幕客评阅便是。此番他命另四人将众生之卷先行评阅一回,将那文理不通、错误明显之卷排除,而将那文理通顺、言之凿凿、策论平允之卷呈上与他亲自评阅。此外还特别吩咐曰若是遇上那等难以评定优劣、颇有争议之卷,亦一并交与他亲自裁定。此乃防范那等荒疏的幕客迂缓无能,未能识别真才。
随后四名幕客自是先行粗评一番,最终荐出七八十份他们眼中文理清通的试卷,又择出三十份难定清浊之卷留于煦玉亲自裁夺。然煦玉自是较了他四人严苛许多,惟从中拣出十余份合格之卷,排了名次;从那三十份中又拣出两份合格之卷,加上他监考之时亲自裁定的几份,仍不满二十个名额。煦玉本欲就此作罢,合格多少便是多少。然众人相劝,只道是南昌府取试生员数量本就较他处更多,此地科考竞争激烈,合格生员人数比例相较他省,本便偏低。若仍还录不足人数,众生员见状未免寒心。煦玉闻言首肯,最终只得又从剥落的试卷中择了两份勉强何意的加上,方凑足了二十人份。随后方将被录取的二十份试卷发交提调官拆出卷后编号,对应各自名姓,填榜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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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九)
? 然未免其间有那枪替代考之人,待发榜之后,煦玉仍命录取的二十人前来学署,由自己亲自面试一番。却说众生见罢此次科考的结果,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那自诩应试多年,长于时文写作之人,若遇那迂腐的宗师,便也无不过之理,不料却是落榜;然另有那胸怀真才之人,从前虽屡试不第,此番竟意外高中,可谓是得偿宿愿,不禁喜极而泣。总归了此番经由煦玉亲自裁定之人俱是有那真才实学的士子,皆有能乡试及第的实力。
却说有那等年迈迂腐的学台,除却四书五经、时文写作之外百书不读、辞赋不通,最惧与人论诗谈文,只将除四书五经之外的学识称为杂学。即便是择那头几名面试,亦不过出些四书五经的题目罢了。然此番煦玉面试却是不然,不拘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诗词歌赋、杂说野史皆可侃侃而谈,信手拈来便可做了考题考较一干生员。且煦玉事先并不知何人曾做了何卷,此番不过但凭几回问答,便知晓谁人曾做何卷,能将各人卷中所答说出,无分毫差错。众人见状无不赞赏。其中中第之人大多乃是白发老者抑或已过不惑,遂为人自是虚怀若谷、谦卑谨慎,面试之时不敢轻举妄动,回答亦是中规中矩。
然其中有一年岁与煦玉相仿的青年生员,正是此次科考的案首,乃自视甚高,自诩胸有别才。见座上宗师年纪尚轻,又生得一派孱弱清俊,遂心下便生出几分轻忽之情。其余生员不过惟从旁战战兢兢地跪地回答宗师所提之问,惟此青年主动请求宗师考较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大有与宗师学识一较高下的态势。从旁一众上了年纪的生员见状皆暗自摇头,只道是该青年未经世事,锋芒毕露,行事太过轻狂,此举很是不妥。若是宗师有意刁难,世间古籍乃是浩如烟海,人如何能尽识之。
正待众人看宗师将如何出题,便见座上煦玉嘴扬轻笑,缓缓撑开手中撰扇轻摇慢扇,对曰:“你既如此请示,本官便也随意阐发考较一番。”随后则问道:“《孟子·告子下》之十五第一句‘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此句作何理解?”
身侧众人本以为此番那青年生员既是狂妄自大,自请宗师出题考较,便是自诩自己才学过人。此番宗师定会出那生僻烦难的题目,不料却拣了四书之中最为耳熟能详的一章,不论在场众生员,只怕但凡知书识字之人便也无人不能将之倒背如流,便是那市井黄口总角小儿,怕是亦能诵上几句。
那青年闻见煦玉命自己解释此句,亦是大感意外,不知此番煦玉乃是何意,愣了片晌方答道:“据各家注解,言各贤圣人皆是从困苦之中被选拔征用。舜耕历山,三十登庸。说筑傅严,武丁举之。胶鬲遭乱,鬻贩鱼盐,文王举之。管仲囚于士官,桓公举以相国。孙叔敖隐处海滨,庄王举之为令尹。百里奚为穆公赎出,举为大夫。此段解释诸家皆是如此,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一旁众生闻罢亦于心下称是,皆道此回答乃是无懈可击。
不料却闻煦玉说道:“你所言乃是朱子之解,你可另有解法?”
那青年听罢此言大感意外,对曰:“此乃先贤所言,我等后辈不过审慎依从,何敢妄自解说、自作聪明。”
煦玉则道:“并非令你妄自质疑先儒之言,本官只道是对于那文中先儒尚有语焉不详之处,你可曾有疑问考据?本官且问你,《孟子》此句之中,连用五个‘举于’,惟言舜之时方用‘发于’,你可曾寻思此乃何故?‘发’、‘举’皆乃选举、征用之意,为何不就此一并用‘举’抑或一并用‘发。’”
周遭一干人等包括那青年在内皆被煦玉此问诘得瞠目结舌,心下暗忖曰这段文字简单,识字学文之时无人未曾将之诵熟解透过,便是朱子的注解亦能倒背如流。只未想到正是这等素昔司空见惯之处的细节,却只理所当然地去解,未做逐字逐词地思考。
煦玉见那青年无言以对,方缓缓将身子倚靠在身后椅背上,又道:“此番在场诸生亦可一道斟酌参详。”
半晌过去,最终仍是那青年开口说道:“据学生所知,单《孟子》一书之中,对于舜便是既用‘发’又用‘举’,如在《滕文公上》第五节中则有‘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之句……”
煦玉笑曰:“如此你如何解?此两处皆是指舜被征用发举之意,为何却分用不同之字,难道便是圣贤亦有那一二不甚谨严之处?”
那青年闻言忙答:“学生不敢如此妄议,此番还请大人指教!”
煦玉又转向其他在场诸生,询问可有人有那见解议论,然周遭众人较那青年更为不解,遂均道不知。煦玉见众人皆无言以对,方啪的一声用力收拢撑开的扇面,将撰扇拽于手中,敛下面上神色肃然说道:“却说圣人典籍,你我后世之人自当字字细究、词词考据,人时不息,解读不止。如何能只将前人解读不作斟酌,不假思索便全然接受?便是前人注解,亦需探究读透,方能为己之用。可知圣人之文,细枝末节处皆是学问。若不晓此理,便是读了一世之书,腹中亦不过空有经文,没有学问;不过假作高明,浑充文人!”随后又转向那青年说道:“你场上之文本官亦是记忆犹新,可谓是五经通明、策对平允,否则本官当不会举你为案首。然此番你欲我出题考较与你,我亦无需特意寻那杂说经史,只将你素昔读熟的几本书考较你一番,亦可探视一番尔等学问的纰漏之处。此番你虽未回答我之问,然仍是犯了两处错误:其一,读经惟讲背诵,不究细末处字词,更勿论音韵反切之类。其二,你方才所答之朱子注解,便是我所提之问的答案所在;可惜你惟知圣人之言,不解圣人之意,未免失之于荒疏。”
那青年听罢这话随即上前请教道:“此番还请大人详解一番方才所问该如何作解,令学生等能得以受教。”
煦玉笑道:“此问不难作解,你方才曾将朱子注解复述一回,可知先贤确也用语审慎,朱子陈述舜受命之时惟用‘舜耕历山,三十登庸’八字,未尝如后文数人那般用‘举之’,尔等可知为何?此八字乃是指舜之躬耕乃是上天授命考验,遂他于此处为天授命,作为上天代理人间之使,谓之‘天子’,正是君权神授。天授命于人谓之‘发’,而其余之人,乃是受君举荐为人臣者,君举荐他人为臣,则谓之‘举’。此二词之异也。而在《滕文公》上篇中,则曰‘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此处用‘举’而不用‘发’,则是指彼时尧尚处上位为君,举荐舜继承其位,乃是君举荐人,并非天授命于人,遂用‘举’而不用‘发’。”
周遭众生并了那青年闻罢煦玉之言,言简意赅、句句务实在理,无不拜服。众生拱手道:“大人所言实乃明理之言,可解生平疑惑,学生等受教了!”
随后煦玉又笑问:“如此尚有欲本官出题考较之人?”
此番不过是以学子最为熟烂读透的四书出题考较,众生亦是难以尽解,便知座上宗师面上观来虽是年轻,然却是饱读诗书、治学谨严,不负才子之名、翰林清誉。如此一来何人再敢上前寻这事端、接这茬子,皆避之唯恐不及。然此番面试众生亦是尽皆通过,且均为有那真才实学之人。众生对这举荐提拔自己的年轻宗师,亦是感恩戴德、钦佩有加。来年江西省乡试,这干由煦玉亲自裁选举荐的生员,大部分均有不凡的表现,日后雁塔题名、显赫官场者不少出自于此。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待煦玉料理完南昌府科考,方有那余力着手应对之前擒获的武继志一干人等。期间,便是那江西巡抚董毓葆亦知此事棘手,便也任由煦玉将那武继志暂且关押于南昌府衙大牢之中,对于如何审讯问罪,态度暧昧,未曾插言。顶头上司尚且如此,那南昌知府更是莫敢吱声,惟静观其变。
却说此番未及煦玉出手,那周家椽已然开始行动。正值贡院出榜那日夜里,煦玉未着冠带,惟着便服,围着大氅,正于书房中看书,膝上尚且放着一个手炉暖着。彼时一更刚过,则谨已于一旁的厢房中歇下了。房中惟留执扇伺候,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桌沿边打盹。此时万籁俱寂,周遭任一响动皆瞒不过人耳。只听一阵风掀窗棱之音,一旁执扇闻罢登时警醒,忙不迭起身喝道:“何人在此?”
话音刚落,便见窗户大开,一个黑影从窗外翻身而入,手中举剑直往煦玉刺来。彼时执扇所在离煦玉尚有一段距离,已是救援不及,惟尖声道句“少爷小心”。这边煦玉见那黑衣人向自己袭来,却是静立于此不躲不闪,一面放下手中手炉,一面沉着开口问道:“周家椽,待至今日,终是按捺不住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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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勇夺金陵绝处逢生(一)
? 此番且先将煦玉出任学政之事暂且按下不表,接前文所述之贾珠南征之事。
上文说到扬州城守城士兵来报曰抓住一形迹可疑,疑似贼兵奸细之人。贾珠跟随五皇子一道步至府衙大堂之中一视究竟,只见此番两江总督孙树亦已到来,正立于大堂正中央那“奸细”跟前,见五皇子到来,忙不迭行礼,随后伸手指着跟前那正跪着的被反剪双手捆绑之人道句“王爷,据守城士兵来报,这便是那形迹可疑之人”。
贾珠听罢此言,从五皇子身后望向那人,只见该人一九品武官的打扮,发髻凌乱,满脸污秽伤痕,神色仓皇木然。贾珠见状心下哂笑曰“这模样如何能是奸细,只怕是为战乱殃及、神智失常的路人罢”。周遭士兵从旁唤了许久,期间打骂不迭,那人却仍是不声不响。五皇子立于该人身前,那人身侧立着的士兵粗鲁地揪住那人发髻,将其脸面向上抬起供五皇子审视。五皇子不过打量该人片晌便转而询问押送该人的士兵道:“你们如何擒获此人?”
那士兵答曰:“回王爷,小的等方才关闭城门之时,便于南门外发现该人,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之中,周遭亦无赶车之人的踪迹,只这人并那马车停在南门之外。城门将要关闭,此人既不进城亦不离去,又不是等人的模样,行迹十分可疑。此外我方士兵制住该人之时,从该人身上搜出此物!”说着另一士兵将一个方形木盒端了上来,置于五皇子跟前。
不知是否乃是幻觉,贾珠于那士兵端来木盒之时,隐约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此番未待那士兵开启盒盖,五皇子便率先止住士兵说道:“当心,谨防有诈!”
那士兵则道:“王爷无需担忧,小的等之前已将盒中之物检视过。”
五皇子闻言方才放下心来,命那士兵将盒盖揭了,周遭众人皆围拢上前一视,只见盒中乃是一人的头颅,目眦眼突,头上还戴着一顶乌纱。众人见状俱是大惊失色,贾珠更是闭了双眼,将头转向一旁,不忍卒视,只道是无怪乎方才他闻到一股血腥味,原来盒中装着的竟是这等恶劣之物。
此番那孙树见状率先开口说道:“此人头戴乌纱,莫非便是之前不知所踪的江苏巡抚王正玺?!”
众人闻言俱惊,五皇子对曰:“此言当真?本王尚未见过那王正玺,不知其长相若何,孙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然此头颅若当真是那王正玺的,此番又如何在此人手上?此人与那王正玺是何关系?头颅从何而来?此人若是贼兵派来运送头颅之人,又如何是此等呆滞木讷的模样……”
孙树听罢五皇子之言,便接着这话说道:“王爷英明,自是须臾间便能捋出这许多关节。依下官之见,该人身份对我们至关紧要,然此人既是冥顽不灵,装疯卖傻,不若便先将此人用刑拷问,好生熬审一番方是。”
却说一旁贾珠素来不喜插言干涉诸官之事,对于这被王师擒获的“奸细”本不甚在意,对于该人来历身份之类不过任由五皇子等人追查,他亦是不发一语,不过冷眼旁观。然闻罢孙树方才之言,道是欲严刑拷打该人,逼其招供,心下便也莫名地大为不忍,只道是此人衣着举止无一处显示其为贼兵之人,倒像一无辜牵连之人,这帮高居庙堂的官老爷们惟求自己对上有个交代,借以升官发财,何曾对了下层无辜百姓有那一丝半点的怜悯之心。遂此番未待五皇子开口,贾珠便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此番下官有一看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五皇子闻言饶有兴味地转向贾珠对曰:“你有何言,但说无妨。”
贾珠遂道:“依下官浅见,此人未必便是贼兵奸细,试问若是欲向敌军派遣奸细者,如何不选那机敏伶俐且身手过人之人,能隐藏己我行迹,方可将探得的军情成功送出。且观此人,神情呆滞木讷。被我军发现之时不伺机逃走反而装傻充愣,难道落入我军之手,我军会因此人装傻充愣 而放任不管、任其自由来去?由此下官大胆猜测,此人怕是一无辜之人,不过为贼军遣来运送头颅罢了。然此人既从贼军中来,又有这等重要之人的头颅,多多少少与贼兵或这头颅的主人有甚关联。此番不若好生开导劝诱,此人或可便能透露出更多情报,助王师探知贼兵虚实。”
五皇子听罢贾珠之言首肯:“鸿仪之言在理,本王亦是如此以为。”随后又轻笑着对贾珠说道,“只此番该人神志不清,不论旁人询问何事,皆不回答。鸿仪可有甚妙计能诱使该人开口~若是事成,本王重重有赏。”
贾珠闻言登时语塞,此番他不过是不欲见到无辜之人为一干官吏重刑审讯,并不知晓如何令这人开口言事。不料五皇子闻罢他之言,反将令该人开口这一棘手“重任”顺手推与自己,真令他哭笑不得。然贾珠亦只得迎头接下:“殿下既如此吩咐,下官少不得竭力效劳。”
五皇子听罢则答:“如此甚好。”
随后贾珠自是命士兵将那人带进自己房中,随后便令士兵退下。押送的二人闻言有些许迟疑,心下只道是贾珠乃是五王爷帐下一郎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文士,若是任留他一人,若是那贼子图谋不轨,令贾珠有个三长两短,届时又将如何向王爷交待,遂开口说道:“贾大人,此人怕是敌方遣来的奸细,形迹可疑,意图不轨,只怕此番是有甚阴谋在内。大人还是令小的等留下照看,以防有甚万一。”
贾珠则道:“无妨,此番观来,此人已是神志不清、人事不辨,又如何能够再行兴风作浪?何况本官虽身手欠佳,然自保足矣,何况此处还有千霰相助,二位无需担忧过甚。此番且回禀王爷,待本官探得消息后,自会向王爷汇报。”
押送的二人闻罢,亦不敢再行多言,只得依言退下不提。
待目视他二人出了房门,贾珠方暗自吁了一口气。回首向地上那仍然神色呆滞之人望去,贾珠仍是忧心不已,话虽如是说,然贾珠心下却仍不得主意。缓缓步至该人身侧,心下暗忖此人断无可能会打甚主意,不若先行为该人松绑。此番一面动作一面寻思下一步如何行事方是,又见该人衣着污秽凌乱,面颊带伤,只怕这些日子遭罪不少。随后灵机一动,心下登时得了主意,忙不迭转头向房中的千霰令道:“千霰,快拿了巾帕,打了热水前来。”千霰听罢便知贾珠欲为该人清理,遂依言去了。这边屋里,贾珠又从自己行李中取来上好的治疗外伤的药膏备用。
此番待千霰将一应所需之物备好,贾珠便亲手拧干巾帕,为那人擦拭身上垢秽。心下只道是此人之所以神志不清,神情呆滞,怕是因了之前陡遭变故,精神受了刺激之故。若是这般状况,在此人最需要之际只需抚之以温情,便也不惧此人不“回心转意”。而一旁千霰见罢贾珠动作,便道这等杂事自己来做便是,何需大爷亲自动手。贾珠亦可将此事就此交与千霰动手,然却是不由自主地拒绝了,惟欲亲自动手。
此番倒也并未白费贾珠一番工夫,待贾珠将那人清理妥当又将伤处皆抹了药膏,那人本一直一动不动,神色呆滞,不料之后却冷不丁地眼神一闪,猛地伸手握住贾珠抹药的双手道句:“阿谐!”
贾珠见状大惊,却下意识地并未抽回双手,定了定神,对曰:“你神智可是恢复了?”
那人闻言上下打量一回,见自己正握住一生人之手,且该人生得亦是眉清目秀、面粉唇朱,遂又红了脸,忙不迭放开手去。只在那一瞬,那人只觉手上似是触到一冰凉之物,蓦然垂首望去,原是触到了跟前之人左手无名指之上戴着的戒指。那人觑了戒指一眼,未多在意,只问道:“你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贾珠听罢这话心上泛起一阵异样之感,遂对曰:“你问我之前,可否先行自我介绍一番。”
那人顿了顿,似是思忖一回,方答:“我叫梁思问,是江苏巡抚王正玺的亲卫。”
贾珠闻言心下疑窦更甚,异样之感愈强,然却为那梁思问话中内容吸引,遂追问道:“如此说来,你所携头颅,当真是王大人的?王大人为贼军所害,如此你又是如何携了头颅来到扬州城?”
未想那梁思问却答:“不是,王大人还活着,这头是王大人的幕僚曹大任的。王大人听说马文梦带兵打来苏州,胆小怕死,便带着家属连夜潜逃出了城。从苏州逃出之后,便想逃往安徽境内,又听说马文梦那帮人的势力已经蔓延到了安徽凤阳,便不敢再向北前行,只得转向西南方和州、含山一带。没想到不久之后马文梦便占领江宁,随后派了手下军队到处侵占扩张,将我们一行人捕获了。那马文梦将我们带到江宁城关押,想必是想作为人质。后来听说朝廷已经收复扬州、淮安、凤阳等地并大半个江苏省,恼羞成怒,便将气撒在人质身上。王大人是巡抚,还有用处,便先将他的幕客曹大任杀了,当着我们的面把他的头砍下来……”说到此处嗓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想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砍头,活生生的人便没了脑袋,实在是太血腥残忍,没有人性,当时我被吓懵了。可能是那些人见我懵了,以为我是傻子,不会多说什么,便将我押上马车,让我带着头颅来这里……”
一旁贾珠听罢梁思问之言心下已然是深信不疑,正值沉思默想之际,便忽闻梁思问问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是谁。”
贾珠答道:“在下兵部郎中贾珠,表字鸿仪。我等自是五王爷帐下。此处乃是扬州府衙,你为扬州守城士兵发现,被带至此处。”
那梁思问闻言则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贾珠?姓贾的贾,珠宝的珠?这名字怎么听起来好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不过还是多谢你刚才帮了我。你说你们是五王爷之师,那就是朝廷的军队?”
贾珠听罢这话有些无奈对曰:“你说话怎如此……罢了,我等当是朝廷之师。我自是信你所道非虚,然之后若是王爷问起,你如何证明你乃王大人亲卫而非逆贼奸细?”
梁思问听罢不过耸肩对曰:“信不信随便你们,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按理说我也没有义务必须协助你们,不过你们救了我,加上我也憎恶战争,所以现在我倒也愿意帮助你们尽快结束这场灾难……”
贾珠闻言干咳一声打断那梁思问之言,说道:“你不必说了,我已明了你之意。只一句忠告,你于王爷跟前,可莫要如此说话,否则会为人加以大不敬之罪。”
梁思问又道:“你说的王爷是谁?”
贾珠道:“镇南大将军、当朝兵部尚书兼步兵统领的孝亲王,因在皇子中排行第五,世人又俗称五王爷。”
梁思问道:“原是这样,亲王吗……”
贾珠思及一事,心下好奇,遂开口问道:“可否请教你,方才你口中所唤‘阿谐’,可是你亲人?”
只见那梁思问听罢这话,面上神色登时变得分外黯然,沉默片晌方道句:“是的,阿谐是我的亲人……或者不如说现在已经是故人了吧……”
贾珠一听此言便知谈此话题并非一愉快之事,遂闭了口,不再追问下去。之后则转了话题道:“你可是腹中饥饿,可欲进食?我命人送吃的与你。”
梁思问闻言颔首道:“听你这么说,才发现我真的饿了,多谢。”
贾珠遂命厨房送了几样小菜进来,令那梁思问吃了。随后便领着他前往五皇子处拜见。五皇子见贾珠竟真的便令这方才还木讷呆滞之人恢复神志,兴味顿生,问道:“鸿仪好手段,可是用了何法令这人回转?”
贾珠则答:“不曾使甚手段,此人不过是因逆贼之事受了刺激,精神一时缓不过来罢了。下官与之恳谈一番,他便也恢复了。”
五皇子见贾珠只将此事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虽心下疑惑,然亦不追究,随后便听贾珠将所知之事详述一番,又命梁思问上前,欲亲自审问。那梁思问见罢座上五皇子,亦不知磕头行礼,待一旁站立的衙吏呵斥一阵,方才草草地跪下磕了头。随后正待立起身说话,身后衙吏又叱道:“胆大妄为,懵懂不知礼数!谁允你起身?还不老实跪着!”
只见座上五皇子挥手制止,那衙吏方闭了口。此番五皇子亦不计较,亲自询问梁思问诸事,包括王正玺等人的下落,马文梦帐下诸事。奈何这梁思问不过作为阶下囚,遂对那马氏帐中之事并不明了。五皇子又询问当初江苏巡抚出城外逃的细节,那梁思问倒也答得毫无破绽,可知其言可信,确为江苏巡抚护卫,曾护送巡抚出城。此番问话耗时弥久,那梁思问跪得两膑生疼,遂请示五皇子可否令他站着回答。周遭众人见状皆是难以置信,惟贾珠忙不迭代他解释曰是精神方才恢复,体质虚弱不堪之故,还请殿下见谅。五皇子听罢笑得意味深长,倒也允其站立。待终于问完诸事细节,五皇子方命人领这梁思问歇下,然仍是唯恐此人多生事端,遂命了士兵将此人看管着,莫令其放任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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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勇夺金陵绝处逢生(二)
? 两日后,王师遣往江宁府打探消息的哨马归来回报曰此番马文梦采用朱学笃之计,于江宁城外广设据点,欲以此牵制王师各路围城军队。王师一旦逼近欲合围江宁城,马文梦便以各个据点的贼兵牵制消耗王师部众。却说江宁乃是三面环水一面临山之城,城桓高而坚,占地极广且极难攻破。此番马文梦首先派重兵镇守江宁东面的江上要塞镇江,守住长江下游。其次于城外东面的钟山之上建立要塞,此处地势高峻,便于监视全城动向。再次以西面安徽省滁州与和州二地为西面要塞,牵制西面的官兵。最后又调重兵防守江宁南面的聚宝山,扼守秦淮河水路。
五皇子闻罢哨马所言,冷笑一声,道句:“朱学笃不愧为马贼帐下智囊,马贼得有今日规模,大抵有他大半功劳。彼时本王放他一马,无异于纵虎归山。不过你既为本王献此大礼,本王亦少不得回敬你一番。本王誓以此一役,全歼马贼!”
此番五皇子召集众将并谋士商议对策,留下两万人马驻守扬州,五皇子自己则亲自领兵八万南下攻取江宁。而欲攻取江宁,则需先行破除马文梦设置于江宁城四周的据点要塞,收复贼兵所占领的要塞城池,以防贼兵里应外合进攻攻城的王师。此番五皇子先行兵分三路作为先锋,一路由参将张丙炎、陈大诰二人率领,陈大诰为先锋,张丙炎领导中路,共领兵一万五人向西行军,攻下江宁北面要塞六合县,进而占领长江北岸的瓜埠,防止马氏突围渡江北上;一路由副将龚易图与参将陈倬率领,领兵两万南下攻取镇江,如此既能扼制江宁下游水路,斩断马氏从长江下游向江宁运送粮草补给,又可令王师派遣水师由水路向西进军江宁;另一路则由参将王师曾、余九谷与游击严辰率领,领兵三万向西进入安徽,攻下之前为贼兵所占领的滁州,之后再行领兵南下,收复和州。可知和州临江,从而可扼制江宁上游的水路,由西岸渡江进攻江宁。而水路作为江宁的重要补给航道,若是能扼制长江并了秦淮河水路,便能造成江宁贼兵的补给困难,断了贼兵粮草来源。
众将闻言皆赞,只道是最终攻取江宁之时可兵分四路,从东——钟山、南——雨花台、西——江浦以及北——瓜埠四个方向对江宁城形成合围之势。
期间贾珠许久未曾插言,一直从旁沉默闻听众人商议,直到五皇子将合围之计定下,方开口提议道:“殿下,下官有一提议,江宁城自古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又曾历任多朝都城,城墙工事等诸防御体系与设施较了其余城池均要坚固完备,想必此番便是王师悉数占领东南西北四处据点,打破江宁城四周外围的各处屏障,恐怕亦是难以轻易攻克江宁城。加之若贼兵困守孤城又抱着与王师同归于尽之念,届时怕是贼我双方损失皆会不小。遂下官只道是若欲减少无谓的伤亡,惟有加快攻城的进度,一旦江宁城破,贼兵便惟有束手就擒。此番下官建议殿下使用铳炮攻城……”
贾珠此言一出,五皇子尚未开口,便闻一旁的龚易图说道:“裨将曾为王爷指派统领训练火器营,对火器铳炮之事略有所知。贾郎中所提用铳炮攻城一事,虽有道理,然郎中或是不晓,铳炮无论射程抑或威力均是有限,若是用于两军对垒,尚可对敌方阵地造成一定杀伤力。然若是用于攻取坚固的工事,尤其便如江宁城这等城池,先行勿论城池周遭可有那能令我方安置铳炮之地以便那城池能在铳炮的射程之内,便是那城墙的厚度与坚硬度,亦并非能靠火炮冲击爆炸之力所能摧毁。此外若是加上位置、射程等因素的影响,便更难保证铳炮之效用……”
贾珠听罢龚易图之言心下暗忖曰“本以为那龚易图乃是王师水师将领,不料亦懂火器,效力于陆军营中”,又道“若是生在现代,何必如此麻烦,给我一架榴弹炮,我能须臾间炸毁城墙并城内指挥部,可如今乃是冷兵器时代”,随后颔首对曰:“龚将军此言正表明将军乃是明白之人,确如将军所言,如今我们所拥有的铳炮尚未具备摧毁城桓工事的杀伤力,然此番王师可以铳炮火器为辅,掘地攻城为主,铳炮既可作为我师掘地之时的掩护,又可配合城根下的地雷一道炸毁城墙。如此一来,较了那借以云梯越进城内之法,伤亡定会小上许多……”
众人闻言尚未开口,便听贾珠又道:“下官闻说我朝尝于香山墺洋人手中购得几许红夷大炮,殿下,可是如此?”
五皇子闻言颔首以示肯定:“不错,我部尚有几架该类大炮,然数量不多,本王曾命火器营掌管操控此物。”
贾珠对曰:“如此甚好,现下军务紧急,还望殿下即刻去信京师,请陛下下诏令城中工匠日夜赶造红夷大炮。此物难以搬运,此番可从水路,沿运河而下运抵镇江,助王师攻城。”
五皇子听罢首肯,说道:“鸿仪之言有理。然工匠赶制大炮,最快亦需一月以上,再经由水路运抵此地,亦需一月。此番时序即将入冬,如此算来,恐怕王师今岁已是难以进军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