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声谷知道,自己该狠下心来,看着他走。只要过了今晚,一切便结束了,一切都会回到原来。可他,终究不忍。唾手可得的宝物,那样珍贵,怎能轻易放手?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扯住了宋青书手臂。
宋青书急忙回头,却见莫声谷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他的眼神是那样炙热,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也只需要有他。宋青书静默地与他对视数息,只觉心头热血翻涌,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化为一腔热泪。他历经两世,终有一人愿以赤诚之心待他,纵然是错,也无悔了。
宋青书只觉心头微微一沉,宁静熨帖,便凑上前来,在莫声谷的唇上若有似无地轻轻一触。莫声谷浑身一震,却并没有避开这明显僭越逆伦的举动。然而宋青书的勇气却也仅止于此,只见他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望了莫声谷一眼,他的眼神是这般地温顺无辜,瞬间便令莫声谷想起了儿时在山间拾来的小奶猫。才只有那么丁点大,对这世间的善意恶念皆无反抗之能,就那样瘦骨伶仃地立在他的掌心,亟待他的娇宠呵护。莫声谷紧捉着宋青书手臂的五指逐渐用力,突然发力将其狠狠地扯入自己的怀中。
这一晚,天雨留客,连绵的细雨一直下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亦不曾止歇。
翌日傍晚,武当山下冲来一匹快马,两名负责守山的武当弟子那快马向他们直奔而来,风驰电掣的速度丝毫不减,便是一惊。这些年来武当派威势日盛,已极少有人胆敢在武当山下这般纵马奔驰。两人正欲上前阻拦,却见马上之人忽然轻喝一声,用力一扯缰绳,那奔驰的快马竟自他二人的头顶飞跨了过去。两人不及恼怒,空中已飘来一句:“思辨、敬白,我有要事在身,回头再向你们赔礼!”
两名武当三代弟子陈思辨、季敬白即刻认出了来人的声音,只又惊又喜地同声喊道:“宋师兄,是宋师兄回来了!”他们赶忙追上几步,却见宋青书已然一摁马背,飞身跃上武当山,运起梯云纵轻功,一路直向山顶奔去。
此刻戌时已过,武当弟子们已结束一天的功课,各自回房歇息。宋青书奔至滴水檐下,只见着道童灵犀正在收拾香案打扫香炉。灵犀见宋青书居然在这个时候冲上山来也是一惊,放下手上的事务走上前来施了一礼。他见宋青书面色苍白又风尘仆仆,更是一惊,不由问道:“宋师兄,怎么回来地这么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宋青书却根本无暇答他,只一手扶着门框深深地喘过两口气,问道:“太师父呢?”
灵犀只当事情紧急,慌忙答道:“祖师爷爷三日前已闭关。”
宋青书心下一沉,暗暗叫苦,又问:“三叔、四叔和六叔呢?”
宋青书问出这一句,灵犀这才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心中莫名浮起一个不太好的念头。他还记得宋青书小时候但凡犯错,总是这样火烧火燎地搬救兵。祖师爷爷向来溺爱他,三师叔、四师叔和六师叔又与他亲厚,总有几分维护。却是大师伯、二师叔和七师叔一向对他严苛,是以他若惹祸从来不问这三人的下落。“四师叔仍在闭关,六师叔与师婶带着融阳下山了,要去请三师叔吗?”
以灵犀对宋青书的了解,若是以往宋青书必然即刻要去找三师叔救命。可这一回,他却只低头望着地面好似举棋不定,隔了半晌才又问道:“今日是哪位长辈当值?”
宋青书话音未落,宋远桥已然自后殿走了出来,惊喜地道:“青书,你回来了!”
宋青书的神情略微一凝,可一转身,他的面色却已如常一般。只见他赶上几步,单膝跪倒在地,向宋远桥行礼道:“见过爹爹!”
“快起来!”不等宋青书的膝头点地,宋远桥已然将爱子扶了起来,左右看了一回方才叹道,“还是瘦了不少!你七叔呢,怎的不曾与你一同回来?”
宋青书闻言目光顿时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七叔他……七叔有事在身,已经先回丐帮了。”顿了顿,又道。“爹爹,孩儿有话要说。”
宋远桥见宋青书神情凝重,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可传于六耳之外,当下握着宋青书的手道:“走,跟我回房!”说着,便带着他向自己的斋堂行去。
宋远桥父子走后,灵犀却仍在原地站了一会,回想起宋青书的神情,心头阵阵生疑,便转身去寻明湛。
宋远桥刚带着爱子返回斋堂,尚不及问话,却见宋青书已然掀袍跪在他的身前,低声道:“爹爹,孩儿为情所困铸下大错,请爹爹责罚!”
宋远桥见宋青书神色郑重,不由微微一愣。他凝神望着宋青书许久,宋青书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只低头看着地面,墨如鸦翼的羽睫一阵阵地发颤,显然心中惶怕正强自忍耐。宋远桥是宋青书亲父,对他了解甚深,当下便知他所言非虚。他心底重重一沉,即刻厉声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如何为情所困?又如何铸下大错?”
宋青书见宋远桥神色凝重,额上已沁出细密的冷汗。“爹爹,孩儿……孩儿……”他深知宋远桥一生循规蹈矩,他的过错宋远桥决然不能宽恕,嗫嚅半天竟吐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说!”宋远桥用力一拍几案,高声大喝。
“我……我……”宋青书浑身战栗,心口扑扑乱跳,竟是如何也发不出声来。偷眼瞥见窗外月影东移,他心知七叔随时都能回来,届时会发生什么当真不敢去想,只得把心一横,飞快地道:“孩儿对七叔心生妄念,有辱武当门楣,请爹爹责罚!”
“什么?”宋远桥措手不及地呆住了,犹如白日见鬼一般死死地瞪着宋青书,难以置信地追问,“是谁?你再说一遍?”
宋青书哪里敢再说一遍,只取下悬在腰间的长剑双手托举过顶,言道:“请爹爹责罚!”
宋远桥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他自幼习武,已至臻宗师之境,可如今却是头晕目眩手脚发虚,竟连站也站不稳,狠狠地跌坐在一旁的座椅内。
“爹爹!”宋青书惊叫一声,膝行上前要来扶他。
宋远桥此刻正是气血翻涌,内息散乱,已是走火入魔的先兆。可他一见宋青书伸手来扶,却即刻一脸厌恶地挣开他的手臂,怒喝一声:“滚!”话音未落,重重的一个巴掌便已摔在的宋青书的面上。
“爹爹!”宋青书根本不敢躲开,顶着面上清晰的掌印托住宋远桥的手臂,一手贴着他的背心将内力缓缓注入他背后“神堂穴”,为他调息。“爹爹,你要罚便罚我罢!不要气坏了身子!”
“你……你……”宋远桥只觉心头邪火上窜,如何也压制不住,又将宋青书一把推开,怒指着他吼道:“你做的好事!说!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青书见宋远桥面色狞戾,神色顿时一窒,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宋远桥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电光火石之间,他只觉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往日笼罩在心间的那些若有似无的阴霾疑云好似全有了解释。“你说你已放下了周芷若,便是因为对你七叔起了心思,是也不是?你七叔去了丐帮便不愿回来,就是为了避开你,是也不是?你在少林独斗玄冥二老身受重伤,他一夜白头,难道是你用自个的性命逼他……”
“不是!不是啊!”宋青书惶恐地拼命摇头,竭力分辩。“爹爹,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我对七叔,我……我……”他怔愣着说不出话来,眼眶却逐渐泛红,千言万语俱哽在心头,情深似海只能是错。“是我心存非分之想,与七叔无关。……待我发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宋远桥听宋青书分辩,心下已是一松。在他的心里宋青书虽说任性妄为,莫声谷却是老成稳重,此事既然与莫声谷无关,那便不会当真无可挽回。只听他一声冷笑,讽道:“你今日坦白,又待如何?难道要我凤冠霞帔、八抬大轿,把你嫁出门去?”
宋青书身为男子,宋远桥这般所言已是十分羞辱于他。宋青书的脸颊一时涨地血红,跪在地上的单薄身躯一阵阵地发抖,竟无声地落下泪来。
宋远桥见爱子落泪,往日有多少疼爱怜惜今日便有多少恼火痛恨,不由大喝一声:“你还有脸哭?”
宋青书抽噎着一抹眼泪,忽然仰起头坚定地道:“爹爹,我知道我跟七叔有违天理人伦,我……我……不求爹爹成全、不求爹爹原谅,只求爹爹忘了这件事,永远不再提起。我愿受戒出家,永不再见七叔一面!”
宋青书这般所言,宋远桥已然又放心了数分,只目光炯炯地盯住宋青书,一字一顿地道:“你既知是错,我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待明日一早禀明你太师父,便请人为你说媒,以你如今的年纪,也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
宋青书悚然一惊,即刻摇头道:“不!不!我不成亲!爹爹……”他想出言哀求,却见宋远桥面色狰狞地盯着他,显然是寸步不让的。他心下一凉,已然渐生绝望,不由失神地低声喃喃。“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不见七叔……我可以不见任何人……为什么……”
宋远桥却是深知儿子的秉性,他为人重情,一日不成亲便一日放不下,见不见莫声谷都没有分别。“你既然可以再不见你七叔,又为何不能成亲?”
宋青书愣了一会,方才自言自语地答道:“太湖遇险,我已立下重誓,只要七叔能安渡劫难,我便斩断尘缘常伴青灯。爹爹,你成全我罢!”
由来世人将誓言看得极重,是宁死也不会违誓的。武当七侠情同手足,若是换了平日,宋青书说出这番誓言,宋远桥只会赞叹儿子孝义,可如今,他的心中却只有痛恨。“说来说去,你是不肯成亲了?”
宋青书明白宋远桥已忍无可忍,可他沉默良久,终究缓缓摇头。
“好!好!”宋远桥连叹两声,当即抬起腿狠狠地踹在宋青书的身上。
宋青书本就旧伤未愈,此时被宋远桥一脚踹在肩头,登时面色一白,扑倒在地,挣扎了半天竟都无法起身。
宋远桥见他动作凝滞迟缓,因撑起手臂的动作带动衣领,隐隐露出颈间的一点红痕,心中一动,急忙扑上前来,扯开宋青书的衣襟。
“爹爹!”宋青书惊叫一声,他不敢反抗,只紧紧拉住了自己的衣襟,不肯让宋远桥动手。
“放开!”宋远桥咬牙令道。“刺啦”一声,扯开了儿子的衣领。入眼所见,宋青书的身上俱是又青又红的指痕与吻痕,教人瞧在眼中只觉触目惊心。宋远桥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是要窒息一般艰难地喘着粗气,狂怒地言道:“无耻……无耻!你们,你们竟然做出这等事来!留你何用?”随手拾起地上的含光,拔剑出鞘,一剑向宋青书的心口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宋少侠,你这又是何必捏?
青书:……导演,你听过一句话不?
导演:愿闻其详!
青书:过把瘾就死!
导演:…………
☆、第169章 请罪(下)
见到宋远桥一剑刺来,宋青书竟是不闪不避,反而神色奇异地轻轻一笑,似解脱似认命,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眼看这一剑将要取宋青书性命,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师父,不要!”竟是明湛扑了进来,撞入宋远桥的怀中。
宋远桥被明湛一撞,剑刃自然往边上一偏,这原本刺向宋青书心口的那一剑便自他的肩头划了过去。宋远桥此刻早被怒火烧没了理智,见明湛救下儿子非但不喜反而勃然大怒,只用力一振胳膊吼道:“滚开!”
明湛哪里敢松手,死死抱住宋远桥的双臂,只不住哀求:“师父!师父,饶命啊!”又扭头向他身后的宋青书吼,“宋师兄,跑啊!”
宋远桥那一剑刺地颇深,宋青书的肩头已是血流如注,可他却怔怔地不动不言,好似被吓傻了一般。
宋远桥的武功哪里是明湛所能抵挡的,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已挣开了他。眼见宋远桥杀气腾腾地提着剑要杀宋青书,刚被宋远桥踹至一旁的明湛顾不得疼又扑了上来,紧紧扯住宋远桥的大腿,连声苦求:“师父,宋师兄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父兼母职,多少辛苦多少牵挂才将他抚养成人!他聪明孝义,你怎能忍心杀了他?师父!”
宋远桥受明湛一言提醒,这才稍稍醒过神来,见宋青书面色惨白浑身是血,心头已是一软。霎时之间,这些年来的父子之情,同门之义纷至沓来,眼前恍恍惚惚尽是宋青书的身影。一会是儿时的他,腻在自己身边乖巧可爱的模样;一会又是成年后的他,立在人前顶天立地侠义为怀。宋远桥膝头一软跌坐在一旁的座椅内,落着泪恨声叹息:“逆子!逆子!”只听“呛啷”一声,手中长剑却是落在了地上。
却在此时,俞莲舟与俞岱岩二人也赶了过来,不及进门便已高声叫道:“大哥,万事好商量!切莫冲动!”待抢入门来,入眼所见宋远桥面色铁青地瘫坐在座位内,而宋青书又衣衫不整满身是血地跪在地上,两人同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