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含笑抚了抚她的头顶,柔声道:“宋哥哥也曾见过长辈过逝,心里非常难受。”
史红石瞪大眼睛望着他,问道:“后来呢?”
“后来宋哥哥想,我只要听他的话照他希望的去做,他一定会安慰的。”说到此处,他不禁微微一怔,只暗自心道:既然爹爹不要我争,我还争什么呢?他收回思绪,笑道:“红石只要按你爹爹所愿,好好活下去,做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你爹爹也一定会很安慰的。
史红石听地似懂非懂,只茫然地望着宋青书。宋青书微微一笑,又指着那些野花转口道:“为什么要种这些花?”
“以前爹爹总给我采这种花……”
莫声谷与黄衫女子二人一同行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个情景。一个面如冠玉形貌昳丽的少年正蹲在地上与一个才十二三岁大的小女童头碰着头一起种花、轻声聊天,神色柔和全无半点不耐。偶尔还会冒出几句“真的吗?”、“原来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将小女童逗地兴致勃勃,暂时忘却了丧亲的孤苦。
莫声谷见此情形心肠便是一柔,他知道宋青书并非敷衍,他是真心在陪伴史红石逗她开心,而且他自己也很开心。很久没有见过宋青书这么开心了,想到此处,莫声谷不由心下一顿,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是的,我很久没见青书这么开心了!可这又是为何?他心中却没有答案。
黄衫女子却没有莫声谷那么复杂的心思,她缓步上前,唤了一声:“红石!”
史红石转头望见黄衫女子,面上即刻浮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连忙扑进她怀中,叫道:“杨姐姐!”
黄衫女子伸手牵住她,转手将史红石交给了身边婢女带了下去,又自婢女手中接过打狗棒递给莫声谷。“打狗棒法我已尽数传授予你,待我返回活死人墓自会修书一封送往丐帮说明你的身份。莫七侠既已是丐帮新任帮主,今后丐帮事务还请莫七侠多多看顾!”
莫声谷接任丐帮帮主乃是史火龙遗愿,他虽心里有些别扭,但既已应允了下来,必会全力以赴,当下便躬身一礼道:“多谢姑娘!”
黄衫女子侧身避开这一礼,只道:“我与丐帮颇有渊源,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莫帮主无需多礼!”
莫声谷听黄衫女子称他为“莫帮主”神色尚有些古怪,黄衫女子的目光却已转向了宋青书。“却是有件事,想请宋少侠指教。”说着,她身形一闪掠至一株极粗的长竹前,五指成爪向那株长竹戳去。宋青书面色一变,只见那黄衫女子缓缓地将手指提起,那株长竹上已被戳出了五个指洞,耳边只听得这黄衫女子幽幽道,“‘九阴白骨爪’原是我家传武学,然而这等武功招数阴狠邪恶,先祖极为不喜,也不曾传授他人,未知宋少侠如何会使?”
“我,我……”宋青书蓦然面色惨白,冷汗淋漓,他手足无措地望着莫声谷与黄衫女子,抖着唇“我”了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莫声谷见他着实害怕,心中万分不忍,当下伸手将其拉至身后,只朗声道:“杨姑娘怕是误会了,青书是我武当弟子,‘九阴白骨爪’这等阴邪武功他如何会使?”
黄衫女子闻言不禁讶异地望了莫声谷一眼,只道:“那日那丐帮弟子陈友谅……”
“陈友谅是死在我武当武功之下,绝非‘九阴白骨爪’!”莫声谷用力握紧宋青书的手腕,即刻打断了她的话。
黄衫女子见莫声谷言之凿凿寸步不让,而宋青书又缩在莫声谷身后只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不禁微微一叹,心道:这终究是别派事务,她却不方便插手。因而只最后扔下一句:“宋少侠,你好自为之!”便带着一群婢女与史红石离开了竹林。
作者有话要说:
杨姑娘:九阴白骨爪你如何会使?
宋青书:我当时差点就吓尿了!
莫声谷:我看师侄差点给一个女人吓尿了只好上去维护他了。
杨姑娘:我看我一个女人差点把一个大男人吓尿了,未免他真尿了,只好先走了。
98、九阴白骨爪
黄衫女子携史红石刚一离开,莫声谷的面色即刻沉了下来,缓缓问道:“究竟是不是‘九阴白骨爪’?”
宋青书的手腕被莫声谷紧紧扣住,力量之巨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捏断,他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听闻莫声谷有此一问,更是六神无主,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莫声谷一声厉喝,一把将宋青书扯到了自己面前。
宋青书一阵心慌意乱,武林规矩,若无师门允许另学别派武功便是欺师,更遑论这武功原是一门阴险毒辣的邪功。重生一世,他从未刻意去练这门功夫,只是危急时刻这一招最为有效,他便本能地用上了。宋青书本想编句谎言欺瞒过去,可心思百转,到最后却又突觉一阵疲倦涌上来,不禁自暴自弃地承认:“是。”
莫声谷见宋青书承认了这的确是“九阴白骨爪”亦是心下一松。张三丰天性豁达,并无门户之见,身为他的弟子,莫声谷自然也不是迂腐之人。否则,他也不会随史火龙学降龙十八掌。武功本无善恶,不过是使用这门武功的人心性狠毒为非作歹,才使这武功沾上了骂名。宋青书虽说习得“九阴白骨爪”,然而莫声谷两次见他用这门功夫,一次在万安寺高塔之外是为自救,这一次虽说取人性命,可也是为了救他这个师叔。莫声谷如何会责怪他?他只是担心传授青书这门武功的人居心叵测。“从哪学来的?”他又问,此时说话语气已柔和了许多。
宋青书却并未有所觉,只怔怔摇头,许久才道:“我不能说。”
莫声谷诧异地微一扬眉,重复道:“不能说?”
宋青书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跪在莫声谷身前,轻声道:“七叔若要罚我,青书绝无怨言。只是……我不能说。”他不想解释亦无从解释,更加不想莫声谷继续探究,他只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哪怕是处罚也甘之如饴。
莫声谷措手不及地怔住了,他不知为何宋青书会认定自己会罚他,相比青书对他的救命之恩,学了一门曾有恶名可却从未以此为恶的武功,显然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莫声谷却本能地感觉到,宋青书这么说并非赌气,而是无奈。为何如此?他又想起宋青书那一身伤;想起杭州城中见过的那位运来当铺的长子,纵然父亲答应分家仍兀自愤愤不平。可青书却只是离开,他本可以争,而且未必会输,武当弟子大都心向着他。纵然是二哥三哥四哥,虽嘴上不说,可莫声谷却也隐隐猜到他们并不认同的大哥的决定。莫声谷忽然意识到,有太多事,他该好好想想了!他的师侄身上有太多的谜团,是他疏忽已久的。“青书,”莫声谷弯腰扶住宋青书的双臂,苦苦皱着眉头望着他,仿佛有极大的困惑。“你先起来……为什么?”
宋青书不敢动,只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上一世他误闯了周芷若的寝居,这一世又学了阴邪武功,一样是触犯门规一样是解释不清,可这一世他是再不敢逃了。
莫声谷微微摇头,不该是这种眼神,宋青书眼底的平静让他心悸。他甚至不觉委屈,只是认命等待。“不该是这样!”他忍不住伸手捂住宋青书的双眼,这双眼睛让他无法直视。“青书,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七叔要想想,七叔要好好想想……”他语无伦次地扔下两句话,忽而纵身而去。
“七叔!”见莫声谷孤身离开,宋青书忍不住大喊一声,莫声谷却充耳不闻,只管运起轻功遥遥远去。宋青书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身体慢慢松弛下来。许久,他低声道:“我已知错,还不行吗?”他轻轻一笑,面上却殊无笑意,唯有绝望。
宋青书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双膝早已自刺痛到麻木,莫声谷始终没有回来。眼见夕阳缓缓落于山后,宋青书的心也跟着渐渐下沉,七叔生性爽直处事干脆利落,若是轻罚早该有所决定,拖到此时都拿不定主意是要逐他出师门还是废他武功?
宋青书久久地凝视着天边残阳,那抹殷红炙热地令他双眼生痛。恍恍惚惚,他忽而想起小时候。那时,他才七岁,爹爹将他习武时所用的小剑开刃,哪知第一日练剑便不慎划伤了手臂。他又怕又痛,不禁放声大哭,爹爹哄了又哄都无果,只得答应他让他歇息三日不要练功。然而他自幼骄纵,这三日很快变成了七日,又从七日变成十日。直至爹爹怒气冲冲地赶来抓来他去练功,他还坐在太师父的膝上指着手臂上几乎已经看不到的白痕诉苦,又与爹爹斗嘴,诸位师叔见状俱是哭笑不得。那时太师父揽着他满是无奈和宠溺地感叹:“青书,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哟!”
想到此处,宋青书的心头竟无由地泛起一阵刺痛,他伸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喘息良久才将这突如其来的滞闷感忍了过去,只自言自语地道:“太师父,青书长大了,再不会畏惧逃避。只是为何代价这般大?”
风动竹林,竹叶声声摇曳轻吟;落日余晖,翠竹生生凄艳明丽。
莫声谷在竹林外站了许久,往日种种纷至沓来。他想起了很多事,青书幼年时的骄纵,以及如今一年大似一年的沉稳,而然想的最多的却是陈友谅的一句话。在百花楼时,他说:“宋少侠,或许正是因为你从不以此为苦,所以旁人也从不觉你苦。你的难处苦楚,无人知晓,更无人在乎。”他忍不住闭紧双目,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自问:“无人知晓?无人在乎?”他静了一会,又纵声高喝:“无人知晓?无人在乎?为何我武当弟子却要你这奸险小人来打抱不平?为何?”他忽然放声长啸,莫声谷内功深厚,声至之处但见竹枝颤动林鸟惊飞,然而这般惊心动魄的场面偏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萧索意味。
莫声谷返回的时候宋青书仍跪着,此时已是月华初上,他见宋青书蹙着眉摁着膝头,面色微微泛白便知他是跪久了着实痛地厉害。他不禁微微皱起眉峰,疾步上前将宋青书自地上扯了起来。
宋青书委实跪了太久,才被莫声谷扯起身,双膝便是一阵刺痛,全赖莫声谷全力支撑才不至倒下。见莫声谷关切地望着自己,他不由万分无措地低喊了一声:“七叔……”
莫声谷也不说话,他见宋青书的确是站不稳了,竟是弯下腰将其打横抱了起来,往木屋走去。
宋青书在莫声谷的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尚未开口,便听得莫声谷冷冷地道:“别动!”宋青书即刻不敢再动,径自被莫声谷抱着送回了木屋,又亲手取了伤药敷在他的膝盖上。
宋青书见莫声谷态度冷冽可待他却又十分细致,心中愈发忐忑难安,当下又喊了一声:“七叔?”
莫声谷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忽然指着摆在桌上的一只篮子静静言道:“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比这篮子也大不了多少,一眨眼,竟都长这么大了。”他摸了摸宋青书的面颊,神色间满是怜惜感慨之意,忽而轻叹一声。“七叔,错过了太多事!”
宋青书满腹迷茫地望着他,实不明他何来这等感叹。
莫声谷却在此时握住宋青书的手腕,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声道:“你爹而立之年才有了你,那时你娘刚有孕,大夫便说怀相不好。大哥与大嫂大吵了一场,大嫂哭着说要回娘家去,大哥无奈让步,你才有机会出生。唐大夫是鄂中名医,他说的话怎会有错呢?你出生不足半年,你娘便去了。你爹抱着你在你娘的墓前哭得跟什么似的。自那以后,他便格外疼爱你些。”说到这,他又转头望了面露惊骇的宋青书一眼,微笑着问,“怎么,不信么?”
莫声谷有此一问,宋青书瞬间清醒了过来,只摇头道:“我知道爹爹一向疼我。”他只是不敢相信竟有一日莫声谷会与他讲古,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莫声谷微微一笑,感慨地道:“我长那么大,也就见过你爹哭过那一回。”
宋青书低头不语,只暗自心道:我却还见过一回,自那以后万不敢违拗他。
莫声谷却好似想到了什么趣事,神色间颇有几分戏谑。“青书,你小时候没那么乖的。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换牙?一颗牙掉了半个月,还喊痛,大夏天要喝冰镇酸梅汤,你爹爹和几位师叔磨不过你,只得用内力将酸梅汤给你冰了送来。”
宋青书登时面红耳赤,那时武当山上只有他一个孩童,自是如珠如宝。纵使二叔生性冷肃,他也有办法又哭又闹总让他屈服。隔了许久,他终是嗫嚅道:“青书……青书那时的确太不懂事。”
“不懂事么?你二叔那么冷淡的性子,你也能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可事后又总能把他哄好了。”莫声谷低声一笑,摇头道,“七叔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可没你这么机灵。”
这一回,宋青书却不敢再答话了。他是机灵,上辈子七叔也是这么说,还有一句,偏偏用错了地方!
莫声谷也无须宋青书答话,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太师父收了七个亲传弟子,可武当七侠中只有你爹爹娶妻生子。青书,你一出生大伙便都心知肚明你是武当派未来的掌门。师叔们疼你爱你,可该严格的时候也从未手软过。你十岁那年偷偷溜下山与山下的孩子玩耍,正巧被七叔逮住狠罚了一回,自那以后你练功便再不敢偷懒。后来,你为你三叔盗得黑玉断续膏,为赈济黄河灾民又亲自去泉州做买卖。这些年你逐渐接手武当的庶务却从未出错,大伙的日子好过了很多,甚至你还打下了蒙古驻军,咱们武当派的声势也跟着壮大。青书,七叔方才一直在想,你只比七叔小了七岁,可你做到的这些,七叔拍马也不及。这些年这些事,七叔从未过问。可现在却想一句,青书,你累吗?”
宋青书没有回答,只沉默地望着莫声谷,许久方疲惫地发问:“七叔要逐我出师门?”他一直在害怕这个结果,想不到当这个结局最终来临时却只是麻木。
“自然是累的。你的功课原就比普通的三代弟子更重些,你还要习书,还要打理武当庶务,还要管着那些依附武当的灾民,还要过问买卖上的事……这千头万绪,当年你爹爹理事时比你轻松百倍,也常常感叹力不从心。如今轮到你,你却从来都是一声不吭。默之的武功在三代弟子中也算佼佼,可他至今都做不到在瀑布下练剑两个时辰。”说到此处,莫声谷不禁摇头苦笑。说起来这瀑布下练剑的法子还是他想的。当时只道是为了师侄好,可却从未想过自己如他这般大时又能不能做到。“诸弟子中,唐剑麟聪明、方振武老实、常飞云嘴甜,便是心高气傲如冯默之,一样是有一说一的脾气。若是练武辛苦,他们会直言,甚至为了躲懒想法推拒。可唯有你,青书,你比冯默之更心高气傲,却也比他更没有退路。因为你是大师兄,是未来掌门,所有人都看着你,你不能出错,也不能说做不到。可我们是长辈,你不能说,我们竟也俱不曾发觉不妥,实在是……实在是……”他满脸的愧色与懊悔,转向宋青书认真地道,“青书,这些年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太过苛求于你了。”
宋青书猛然一惊,难以置信地望着莫声谷。“七叔?”
“七叔在你十岁之前绝没有如你这般骄纵,可在你十岁之后也绝无可能做得比你更好。至少在七叔十岁那年,还能抽空与同门弟子一同玩耍,也绝不会有另外一个师叔冒出来狠狠责罚于我。这些年来始终对你诸多要求,希望你能永远不错,希望你能当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的武当掌门,可却从未想过这些要求自己又能不能做到。人活一世,谁又能做到永不犯错?……是七叔太苛求了!‘将你的牺牲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视若无睹,稍不如意便横加指责多多非难,亲与仇又有什么分别呢?’陈友谅不是好人,可他说的话,不无道理。”莫声谷不由幽幽一叹。
宋青书急忙转过脸去,喘息良久才忍住了将要流出的眼泪,低声道:“我知道长辈们都是为我好,是我自己不够好。”
“青书,你一直很乖,”莫声谷扶住他的肩头,“越大便越懂事。可七叔如今想来,却情愿你如十岁之前那般,又骄纵又爱惹事,稍不顺意便又哭又闹,也好过现在受了无穷委屈仍苦苦隐忍。你原不是这般循规蹈矩的性子,却生生被磨成了这样。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七叔至今都改不了冲动的个性,你却……唉!当年连你太师父也曾提过不要过于求全责备,七叔却总自以为是。七叔这些年待你严苛,难为你了。”
宋青书并没有想哭的意思,可不知为何只稍一眨眼,泪珠便掉了下来。“人总是要长大的……”他轻声道,“我知道七叔也是为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