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张无忌这般退让,各大派俱是叹服。见他拜过灭绝师太后带明教众人离去,各大派掌门也跟着散去。宋青书也由莫声谷搀扶着返回房间,不料半路上却是遇到了张无忌。
张无忌见到莫声谷扶着宋青书走来,便展颜一笑,拱手施礼道:“无忌见过七叔、宋师兄!”显然是有心要见他们,特意相候。
莫声谷见到张无忌自然十分欢喜,想到他方才在灭绝师太灵堂前受的难堪,便上前拍着他的肩道:“无忌,正所谓日久见人心。只要你心存仁厚、行侠仗义,大伙早晚都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七叔说的是,无忌听七叔的!”张无忌笑道,显然对方才受的委屈毫不介怀,只转头对宋青书言道,“无忌这几日一直忙于教中事务,不曾前去看望宋师兄,不知宋师兄伤势如何?”说着,他便伸手捉住宋青书的手腕为他把脉。张无忌这一伸手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迅捷无比,不等宋青书有所反应,他腕上三寸已落入张无忌手中。片刻后,便听张无忌言道:“宋师兄受伤颇重,还得用心调养才是!”
宋青书尴尬地笑了笑,缩回手腕,只道:“张师弟有心了。”宋青书与张无忌一向无甚交情,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哪知张无忌今日竟是无比热情,笑吟吟地向莫声谷道:“七叔,我与宋师兄久未相见,不知……”
莫声谷自然盼着他们兄弟和睦更不疑有他,只嘱咐了一句:“无忌,一会你帮七叔把你宋师兄送回房。”便先行离开。
宋青书与张无忌四目相对,一时谁都没有先做声。宋青书见张无忌负着双手站在自己身前,长身玉立、雄姿英发,教人一望便知乃是英雄人物,分明是同样的眉眼,可却哪里有上一世的半分腼腆老实?
宋青书在看张无忌,张无忌自然也在看宋青书。张无忌隐约记得原着书中写到的宋青书不过是个猥琐反派,可如今一见,眉如刀裁、目似朗星,虽说因重伤在身略有憔悴,却也仍当得起“明珠入室,灼灼其华”的八个字。想到宋青书所展露出的用兵之才,他更是莫名一笑,良久方语焉不详地道:“峨嵋派……不知宋师兄怎么看?”
宋青书被张无忌问地只是一愣,许久才答:“峨嵋派以女流为主,掌门人须得武功卓绝,始能自立于武林群雄之间。如今灭绝师太大去,峨嵋派声势大落,好在周掌门悟性甚高,只需潜心苦练,必能光大峨嵋。”
宋青书这般回答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却显然不是张无忌想听的,他不禁无声地凝视了宋青书片刻,忽而微微一笑,竟也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只转口道:“宋师兄气海受损,修习内功想必极之艰难!”
宋青书早知张无忌医术超群,方才他为自己把脉,能够得知他气海受损宋青书并不惊讶,只是张无忌说这话时神色莫测,宋青书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却在此时,杨逍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过来,急道:“教主如何竟要惩处朱元璋?”
张无忌微一挑眉,目视着杨逍轻声道:“杨左使,莫非这朱元璋有何来历,我竟惩处不得?”
杨逍被张无忌看地一愣,忙施礼道:“教主说笑了!这朱元璋既是我明教教众,生杀予夺自然全凭教主一言以决,更何况只是区区惩处。只是他方才带兵解了汴梁之围立下大功,如今惩处他怕是难以服众。”
“我正是因此方要惩处他!”张无忌目光一凝冷声道,“令彭莹玉、徐寿辉率摩尼宗弟子前去相救白莲宗原是练兵之意,我教既然矢志抗元、驰骋天下,便不可只打得顺风仗。朱元璋虽解了汴梁之围立下大功,可‘令行禁止’这四个字他又何曾放在心上?”
杨逍心中稍一计较,却是也这道理,忙附和道:“教主说的是,却是属下思虑不周!”
张无忌轻轻一笑,牵着杨逍的手道:“杨左使说哪里话,无忌年幼识浅,杨左使能时时提点原是无忌的福分。至于这朱元璋,我教既已立下刑堂,我纵是教主也不可另立私刑,便遣他回总教,由冷谦按教规处置。朱元璋属下弥勒宗弟子暂由徐达、常遇春率领,”一字一顿地道,“整饬军纪、令行禁止!”
杨逍被张无忌最后这八个字说地额间隐汗,只躬身道:“谨遵教主令!”
张无忌目送着杨逍离开,摇头轻叹:“这杨逍,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宋青书的耳朵一动,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可张无忌显然仍有谈性,又道:“兵法一道原是宋师兄所长,无忌这般处置,还请宋师兄指点。”
宋青书闻言,不由微微一怔。若论明教三宗派的战力,宋青书只怕比张无忌更为清楚些,摩尼宗虽说比之另两宗稍有不如,可也绝不是只打地顺风仗。太行山一战,摩尼宗战损三分之一才撤退,已是拼尽全力。毕竟人有畏死之心,若是手下部众能在战损超过一半时仍拼死作战,非大将之才不可为。他抬眼见到张无忌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中的自信与霸气显露无疑,哪里像是能听得进劝又需要人劝的模样,不禁自失一笑,只低声道:“张教主天纵英才……”
“宋师兄可是心说张无忌不懂兵法胡乱指挥,白白折损了用兵之将?”宋青书的客套话还没说完,张无忌已将他的心里话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宋青书正不知如何是好,张无忌已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无忌纵然不懂兵法,也知一场战役中,士兵伤亡若是超过三分之一,便是百战之师也要溃败。能够不计损失带领将士取得胜利,非千古将帅之才不可。是以,战场之上,得一将胜过得千军!然则,若是这员猛将并非能为我所用,又当如何?”
宋青书听张无忌这般所言,心中猛然一震,忽然浮起一个极为古怪的念头:这绝不是张无忌会说的话!
张无忌却在此时忽而一笑,又改口道:“这只是咱们兄弟间的玩笑话,宋师兄切莫放在心上。”他不轻不重地在宋青书的肩头拍了两下,扬长而去。
宋青书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背上竟沁出了层层冷汗。寒风吹来,裹着箭伤的布条粘在肩头微微有些刺痛,使他极为不适。
79、不识张郎是张郎(下)
见过张无忌,宋青书心乱如麻,心中隐隐有个念头,一时偏又理不清头绪。他方回到房间,迎面便见着冯默之、唐剑麟、叶轻泉俱等在他房内。见他回来,叶轻泉嘟着嘴道:“宋师兄去哪了?张无忌要当武林盟主呢!明明是宋师兄令王保保退兵,怎么是他……”
叶轻泉的话还没说完,唐剑麟已开口打断他。“张师兄救下六大派,于六大派有莫大恩德。明教又矢志抗元,恢复汉室江山,他当这武林盟主却也是顺理成章。”张无忌与宋青书,唐剑麟自然更为亲近宋青书,只是他也知如今张无忌正是如日中天,不想宋青书与之相争偏了心性。
冯默之却并不赞同,只白了唐剑麟一眼道:“张无忌若当真一心为公,怎么这几日不来我武当派?他几时将九阳神功交给太师父,我便几时真信了他大公无私!”冯默之与张无忌并无仇怨,可不知为何他看张无忌却是比看宋青书更不顺眼,总觉得他心机深沉,行事为人时时刻刻占着个“理”字不放,教人不寒而栗。
“正是!正是!”叶轻泉难得与冯默之同一立场,当下拉着宋青书的手道,“宋师兄,你别担心!张无忌要当武林盟主,总要先将九阳神功交出来治好了你的内伤再说!”
宋青书的面色顿时一变,张无忌今日这番意有所指的话终是有了缘故!他勉力压住呛咳,急道:“何时的事?你们是什么时候要张无忌交出九阳神功为我治伤?”
“自然是在武当山上!”叶轻泉得意洋洋地道,他对这件事极是自得,见宋青书发问便向他全盘托出。
叶轻泉从来心向宋青书,那日在武当山上见张无忌耀武扬威便是一阵不快,又见太师父待他比待宋青书还亲近数分,更是妒火中烧。正巧冯默之也恼恨张无忌为美色所迷,竟不顾武当派众弟子的死活放走了赵敏,两人一拍即合。叶轻泉假作对这位张师兄的武功无比崇拜,冯默之则在一旁不断贬低宋青书又狠狠吹捧张无忌。叶轻泉尚且年幼,冯默之又素来与宋青书不睦,是以他们这番作态张三丰与俞岱岩都不曾怀疑。
张无忌因先入为主,原就对武当弟子不曾重视,只有几分面子上的客套,随口便说出了他在昆仑山下学全了整本九阳神功。哪知他话音刚落,叶轻泉与冯默之竟同时跪倒在张三丰面前,喜道:“恭喜太师父,宋师兄的内伤终于有救了!”
由来弟子在外学到的武功,纵使师门不曾问起,为表明心迹不负师门,弟子也该将武学奉上。然而武当却从无此规矩,宋青书这些年来与冯默之一同补全逍遥派剑法,武当派人人皆知,却从无一人过问。可九阳神功显然又有不同,宋青书气海受损,唯有九阳神功与九阴真经的武功才能治疗,张无忌与宋青书又同是武当七侠之后,身份非比寻常,冯默之与叶轻泉既然在张三丰面前提起此事,张无忌便再难回绝。
“他不是,他不是……”得闻这前因后果,宋青书霎然一惊,先前存在心头的种种疑团终是有了解释,立时满额冷汗,只不住地低声喃喃。“不是无忌,张、无、忌……”肩头的箭伤一阵剧痛,即刻晕厥了过去。
眼见宋青书又晕了过去,几个师弟登时乱作一团大呼小叫地要找大夫。此时天色已晚,宋远桥不敢怠慢,竟是直接把张无忌找了来。张无忌给宋青书把过脉,将先前那位大夫开的药方改了几味,便向宋远桥言道:“大师伯且安心,宋师兄只是过于疲累,并无大碍。”一边说,一边又微微蹙眉。
宋远桥察言观色,当即厉声问道:“究竟有何不妥?无忌,你实话实说!”
张无忌见宋远桥这般惊慌,急忙回神安慰他道:“大师伯误会了,宋师兄确实无碍,只是无忌想到了义军之事。”明教义军矢志抗元,恢复汉室江山,他们虽不缺金银,却是急缺粮草。此事,张无忌在武当山上已与张三丰提起,救出六大派之后自然也与宋远桥提过。武当派有如今声势,全赖青书苦心筹谋,是以张三丰的意思却是要张无忌与宋青书一起商量着办该如何资助义军之事。“无忌是担心,宋师兄这般伤重,这粮草之事不知何时方能处置。如今红巾军刚在汴梁打退元兵,正是起兵反攻的好时机。沙场之上,战机瞬息即逝……”
宋远桥沉吟良久,终是缓缓道:“如此,无忌你便暂代青书处置此事吧!”
宋远桥原是谦谦君子毫无心机,张无忌会说这番话自然是早料到了他必会这般决定,可他却仍假意回绝道:“大师伯,万万不可!无忌虽说是武当弟子,可如今已是明教教主。”
宋远桥却似早已深思熟虑才有此决定,只摇头道:“无忌,既然你与青书同是为了驱除鞑虏恢复汉室,又何分什么武当与明教呢?一切,以天下百姓为重吧!”
宋远桥这般说辞,张无忌再无借口,只起身道:“大师伯教训的是!如此,无忌便当仁不让了!待宋师兄康复,无忌再将此事交回宋师兄手中。”
宋远桥显然并不在意这些,只望着宋青书沉默地摆摆手。隔了一会,他忽而发问:“无忌,你说青书与那邵敏郡主……”当年宋青书盗得黑玉断续膏回来,曾言赵敏貌丑蠢钝,可事实却是她美貌如花心计狠毒。高塔之外,赵敏口口声声喊宋青书为“淫贼”,更显他们的交情非比寻常。
张无忌眉心一跳,强压下心头烦躁,只道:“大师伯多虑了,宋师兄向来循规蹈矩。”
“循规蹈矩?”宋远桥想到宋青书与周芷若、与赵敏之间的那点事便是一阵心烦,转身向张无忌殷殷嘱咐,“无忌,大伙公推你当武林盟主,正是因为你心存仁恕不计仇怨,日后更当谨言慎行,不可行差踏错!不但武林如此,天下更是如此!有朝一日,明教定鼎天下,你若其身不正,试问如何服众?”
宋远桥这般推心置腹,张无忌顿时一怔,片刻后方躬身一礼,正色道:“无忌谨遵大师伯教诲!”
宋青书如此病弱,武当派上下再不敢劳动他,只令他安心休养。莫声谷对自己这一箭伤地师侄这般厉害极是不安,他又熟知宋青书个性,知道他若是没人看着定不会乖乖养伤,这几日便时时在宋青书身边照顾。有莫声谷坐镇,冯默之等再没寻到机会与宋青书提及宋远桥的决定。
却是莫声谷见他这几日无精打采,心中关切,便问了一句:“可是有心事?”
宋青书怀疑眼前的张无忌不是真正的张无忌,可这种话又如何能说出口?不禁气馁地微微摇头。莫声谷与宋青书相处日久,对他十分了解,当下双眉一轩,只盯着宋青书不说话。宋青书自重生以来一向对莫声谷从无违拗,顺从七叔几乎成了本能,一见莫声谷神色不渝,便急忙答道:“我在想无忌……无忌他……”宋青书呆了半晌不知该如何措辞,许久才试探着道,“无忌当年离开武当不过十岁,如今再见已过去了整整十年,他……真是无忌吗?”
莫声谷闻言顿时深感哭笑不得,简直要怀疑自己那一箭不是射在宋青书的肩头却是射中了他的头颅,使他说出这种胡话来。“这假扮无忌又有什么好处?更何况,无忌对咱们武当派的事这么了解,便是杨不悔也认出……”
“是我糊涂了!”宋青书也知这一问可笑,急忙打断莫声谷。“七叔以为,无忌如何?”
宋青书问地没头没脑,莫声谷不由一怔。他见宋青书神色忐忑,只当他是忧心长辈们有了无忌便冷落了他,不禁笑道:“你无忌师弟心智坚定、武功高强又志存高远,定会干出一番了不得的大业。怎么,可是你这当师兄的自惭形秽,想急起直追?”
莫声谷这番话本是一半真心一半玩笑,怎知宋青书竟自嘲地道:“如无忌师弟这般人物,世间又有几人,我怎会比得上他?”
莫声谷一惊,注意到宋青书神色平静显然这番话是发自真心绝无伪饰,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三分恼火七分酸涩,刚想着该如何劝他两句,又有弟子推门进来,言道:“七师叔,少林派空闻方丈到访,特来探望宋师兄。”
空闻大师与张三丰尚且平辈论交,如今亲来探望宋青书,宋青书自然不能在床上见客,急忙跳将下来,手忙脚乱地整束衣冠。莫声谷见他重伤在身,手脚不似以往灵便,便拿起外衫上前帮他穿上,到这时才发觉这件外衫竟是大了不少。莫声谷手下一顿,不禁抚着宋青书单薄的背脊低声道:“待回了武当,便好好歇息一段时日。”
宋青书不明所以,只随意一点头,与莫声谷一同向大厅走去。大厅中,空闻大师已然在座,莫声谷急忙上前行礼道:“不知空闻大师到访,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空闻双手合十,起身笑道:“张教主那正为了明日公选武林盟主的仪式争执,老衲不堪其扰,特来此处求个清静。宋少侠,身体可好些了吗?”
宋青书忙道:“空闻禅师当面,怎敢称个‘侠’字?禅师若不嫌弃,唤小子一声青书便是。禅师若有教诲,当传召小子近前聆训,怎敢劳动禅师大驾?”
空闻却道:“老衲此来还是为了谢过万安寺中宋少侠的相救之恩。”
宋青书全未想到空闻大师竟会谢他相救,只喃喃道:“这相救我六大派的原是我张师弟……”
“张教主有张教主的功劳,宋少侠自然也有宋少侠的功劳。若非宋少侠的兵法胜了王保保,我等怕是等不到张教主前来相救。高塔之外也是宋少侠先见之明逼迫王保保退兵,我中原六大派方才得以保全。”说到此处,空闻不禁微微一叹。“老衲虽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此时却也不得不叹服你太师父果然了得,竟能教出你这样一位掌门继承人。他日这武林之中,宋少侠必为翘楚人物!”
宋青书活了两辈子也不曾听过这么高规格的夸赞,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回应。隔了半晌,方小声答道:“禅师过誉了,这掌门之位全凭太师父一言以决,青书万不敢肖想。况且张师弟武功超群,又是明教教主、武林盟主……”
“张教主固然是神功盖世,宋少侠却也不必妄自菲薄。老衲听闻宋少侠历年来在武当收留众多灾民,为养活他们不惜名声蹈海行商。如今正值乱世,宋少侠能有这般善念救济天下,却是远胜武功修为的精进。宋少侠心地仁厚,不计得失,他日必有福报。”空闻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