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马车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李熙、李旭、李资和林楠上了最大的一辆,其余人等便随意了。
“朕总算知道你爹为何一提到你,便喊打喊骂,果然是半点不省心的,现如今离了你爹,更是加倍的惫懒起来……”
原本走的平稳之极的马车突然颠簸起来,李熙说了一半的话也被打断。
李旭伸头看了一眼:“上了官道了。”
上了官道路倒颠了起来,真是讽刺。李熙道:“老三你管着工部,旁的不说,先把京城的道儿修一修。”
李资还不及应声,林楠摇头道:“不好。”
李熙皱眉:“嗯?”
林楠道:“这东西刚出世,物性还不了解,这样直接便大面积使用,到时好容易铺好的地,三五天便裂了怎么办?收拾垃圾都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李熙道:“既如此,你还用它铺那么大个场子?”
林楠耸耸肩道:“我反正是用来玩的,三五日就腻了,坏了就坏了呗,反正又不花我什么钱。但是街上走的人多,路坏了忒麻烦,倒不如先找几个路段用各种法子铺着,若是没问题就罢了,有问题就再想辙。”
水泥路可不是路上铺一层水泥就够了的,其厚度、结构、路基等都有讲究,最关键的是,不超过六米就必须要有分隔缝,若这些不弄清楚就大面积使用,到时候就很可能不是功,而是过了,甚至有可能将水泥这种东西直接弃若敝屣。
只是这些事他虽然知道,却不能明说,否则弄出水泥他还可假装误打误撞,若是连这个都能预知,那就是妖孽了。
有些好东西,他还是想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但是也不能直接全抛出来,只有让人先习惯了他会时不时鼓捣一些稀奇玩意儿,将来才不致太过惊世骇俗。
宁可让人认为他胡闹贪玩,也比被当成怪物的强。
李熙却未曾想到这些,只是被“三五日便裂了”这句话泼了一盆冷水,让他有些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些,陷入沉思。
李资却道:“你说各种法子?可否说的细致一些?”
林楠想了想,道:“比如厚度,比如沙石比例,比如大小?”
“大小?”
林楠点头:“东西面积越大,越容易断裂。”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同样粗细的木棍,一尺长的可能被轻轻折断,一寸长想要折断却难得多。
李资点头。
李旭笑道:“也可以将那东西做成方形,菱形等等的厚板铺在地上。”
林楠想起前世各色的人行道,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还可以铺出不同的图案来。”
三人讨论热烈起来,李熙回过神来听了一阵,道:“你们就一直那东西这东西的叫着,怎的没人给起个名字?”
东西是林楠弄出来的,李资自不会越过他取什么名字,林楠却是第一次见到成品,便是知道应该叫水泥,也不会之前便说出去。
既李熙提到了,三人便一同请他赐名,李熙将球又推到了林楠身上,林楠也不习惯让水泥叫了别的名字,便道:“这东西是用土和石头烧出来的,用的时候又添水和泥的,不如就叫水泥好了。”
李熙皱眉,显然对这么俗的名字不太满意,仍道:“罢了,水泥就水泥吧!”原就不是什么娇贵东西,叫个寻常名字也对。
又道:“这次算你立了大功,可有什么想要的?——不参加科举之类的就不要说了!”
“有!”林楠想了想,道,“想要两个嬷嬷。”
“嗯?”李熙的脸色颇不好看,敢情他的承诺,就只值两个嬷嬷?
林楠对他的脸色恍如未见,继续道:“一个不凶的教养嬷嬷,一个有本事的管事嬷嬷。教养嬷嬷只要懂规矩,能提点一下我家妹子就行,千万不能凶巴巴掐人罚站,管事嬷嬷要能将一个园子管的井井有条才行。”
李熙沉吟道:“你要找个人去管玉芙园?”
林楠嗯了一声,道:“我看玉儿的意思,想将玉芙园弄成一个只许女儿家进去玩耍的地方,既然这样,里面的下人、管事,最好一个男的也不用,只是我身边又没有能干的女管事。”
李熙道:“你对你妹子倒好,依你就是。”
林楠谢了恩,又道:“还有……”
李熙听到还有两个字,倒没见不高兴,嗯了一声问道:“什么?”
“这个事儿能不能瞒着我爹……”
李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只听林楠继续道:“我爹要知道我为玩冰嬉整出一堆名堂来,肯定饶不了我——您写信的时候,别提这事儿行不?”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这是什么意思……叫他别告状?
☆、第 70 章
离林楠的园子近,且环境吃食又过得去的地方,也就上次李资同林楠一道去吃过的那家野店,等用过饭又就近游玩了一阵,李熙回宫时,已经是黄昏。
李熙近一日没看折子,事情积了不少,看着那一堆折子,日间同两个儿子及林楠游玩时残留的兴致,不知怎的渐渐化为伤感。
他和他,也曾这般带着仆从,携手同游,等倦了时,一回头便看见那向来娴雅洒脱的少年鼻尖渗出的细汗,听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于是乎放声大笑,以报前日被戏弄之仇,一面又伸了手,拖着他爬上更高的山峰……
明明清晰的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儿,怎么一转眼,就物是人非了呢?就好像嗖的一声,斗转星移,站在那儿的,就变成了他们的孩儿们了,而自己却成了看客路人一般,而那个人,再也不在他伸手能及的地方。
狠狠的闭了闭眼,拿起一个折子,打开了看了一眼,却依旧静不下心来,又想起了太子。
太子在的时候,这样的折子,他是不看的,太子直接就批复了。因历史上发生了太多皇帝和太子夺权的人伦悲剧,他不愿历史重演,太子英明,便等于他英明,有什么可争的,想要大昌长盛不衰,有什么比培养合格的继承人更重要?所以他不怕对太子放权,不怕太子犯错——这个时候犯错,总比登基之后犯错的好。
他一直想着,等到什么时候,太子不再犯错了,甚至做的比他更好了,他便可以甩开这天底下最沉重的包袱,去一些他早就想去的地方,做一些他早就想做的事。
一切都在向他预计的方向发展,只除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足以颠覆一切、让他重头再来的意外……
李熙自嘲一笑,难怪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王公公看出李熙脸上的疲色,轻声道:“陛下乏了,不如明儿再看吧!”
李熙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捏捏眉心:“备酒。”
王公公应了,又道:“要不要奴才请一位贵主儿过来……”
李熙摇头,王公公悄然退下,不多时便备好了酒菜,李熙拒了王公公替他斟酒,一个人自斟自饮。
也不知从何时起,忽然这世上就没了能同他畅快痛饮的人,他才刚到四十,却时常有迟暮之感,长叹一声,低吟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为赋新词强说愁……多好的岁月,只可惜却一去不复返。
翻来覆去吟了两遍,李熙才仰首饮下一杯美酒,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王公公轻声道:“陛下在潜邸的时候,老奴就跟在陛下身边了,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李熙叹道:“朕潜邸时用过的老人,到底还剩了一个你在朕身边,朕当年结交的朋友,却……有时候朕会忍不住想,若他没有远远的躲到江南去,会不会连他也……”
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一连喝了几杯,神色黯淡,捏着空了的玉盏,盯着它看了许久,仿佛看一件稀世珍宝,许久才开口,低声道:“你说,林……如海……是不是挑了老三?”
王公公只觉得心跳如鼓,面上却不显,笑道:“应该不会吧?林大人是纯臣,当初太子在的时候,对林大人那般看重,太子的好意林大人都婉拒了,这个时候应该……”
李熙道:“日间的事,你也看了,那小子装疯卖傻,将功劳一个劲儿的朝老三身上推,又怕日后出了乱子老三背过,先给朕泼上一盆凉水……当初他要找工部借人,朕便想着他是冲着谁去的,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王公公偷偷看了一眼,发现李熙脸上不见厌恶之色,赔笑道:“还是陛下圣明,像老奴就没看出这些儿,竟还觉得诚王殿下和林公子之间太没默契……”
李熙摇头失笑:“没默契?倒还真是没什么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