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昨晚翻腾了半宿,心里憋闷的狠,今儿天一亮就起来,脸阴沉得很,唬的金钏儿等人俱不敢喘大气儿。
不客气的虎着脸叫丫鬟们出去,只留了鸳鸯在碧纱橱外候着。王夫人因问:“老太太,这贱…这周姨娘怎么就成了周侍郎的姐姐?”
贾母不理,仰靠在撒花刻丝大引枕上,只是瞪瞪的。
看着贾母蔫蔫的不爱搭理的样子,王夫人心里更是憋火儿,一团噎在胸口不上不下,直想吐在这老货脸上才痛快些。
贾母积威犹在,王夫人好歹按捺下火气,又问:“这周姨娘和林家那小崽子怎么会搅和到一块儿?老太太,您倒是说句话儿?再不得,咱们府里一个逃妾欺瞒到朝廷命官身上可是不得了!”说着眼睛直勾勾盯着贾母,意思已是很明显:老太太,您知道什么您就说出来!要不然她就只能等着了。
贾母脸沉下来,这二媳妇怕是不说清楚不罢休了。
艰难的张开嘴,贾母呜噜道:“这周姨娘确有个弟弟,闺名的确叫周慧。”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下来,贾母从嗓子里嗷出一声来。
鸳鸯在外边听见,顾不得其他,忙进来给老太太端上一杯热茶来。
王夫人听得也极为不易,好在贾母这症状已经有几个月了,多少也习惯些,待这话儿在王夫人脑子里转明白了,登时王夫人就站起身来,眼里直冒火:这样的贱婢,怎么配!
瞪了一眼鸳鸯,王夫人急忙又问出昨晚想了一宿的事儿来,冷笑道:“周姨娘这贱婢怎么出的国公府?若说她自己谋划,媳妇儿可不信她有这样的能耐!少不得是那林家参了一脚!”
贾母闭闭眼睛,林臻玉的身世她是真不想跟儿媳妇说,这王氏的性子她还不知道么,最是愚鲁,以往仗着国公府、仗着娘家、仗着娘娘,在府里整饬也就罢了!这事儿若是说出来,恐怕她定会没完没了!现在正是荣府蛰伏以待时机的时候,还有宫里的娘娘,怎么经得起她作风作浪?
贾母也算心里亮堂明白了,这林臻玉压根就没生病烧没了记忆,甚至这些年他和周姨娘这撞尸游魂都背地里有联系!自从他们兄弟姊妹来都城后,就没有过好事儿!这一桩桩,细想来,哪个没有林臻玉和林家的影子,这娘俩儿是恨上荣府,巴不得荣府没个好下场,这才调拨着林家上下一起作怪!
想到这里,她就怨恨林如海糊涂!自己亲岳丈家不帮,反倒向着这孽根祸胎,要不然两家结亲,把黛玉给宝玉,亲外祖母、亲舅舅家还不得疼进心坎里!如今却都是毁了!
王夫人不依不饶,执拗性儿上来,只盯着贾母不放。
这一时,却是贾政沉着脸进来,沉声道:“这是怎么?儿子也想知道。”
昨日贾政不愿去周家凑热闹,忆及往昔心里郁郁,径自去了贾珍之前带着去的九艳阁喝酒,不想醉在那里。今早酒醒回府就听说老太太昨夜里在周府犯了病,贾政是孝子,忙忙梳洗下赶来贾母上房。
进院里就叫几个大丫头坐在偏房花廊下闲话儿,贾政拧起眉头就进了屋子,刚进门儿就听见里面王夫人在说“周姨娘”、“林家”,心内狐疑,又有“出的国公府”,更是心思翻滚!才有了方才一幕。
贾母脸色一白,睁开浑浊的老眼看这个寄予厚望的儿子,心里苦痛,这话儿不说不成了。
王夫人和贾政早已貌合神离,见贾政进来也不害怕,站起身来:“老爷。”又死盯着贾母。
这林府自打贾敏进门就成了她心头一根尖刺,时时戳的她心疼!想她也是王家嫡女,没出门子时就矮了贾敏一头,谁都知道荣国府幼女有才有貌有德,蕙质兰心,是都城贵女的楷模;她不服气,进了门子她是嫂子,可没想到比贾敏更是地位不及,公婆丈夫都拿她当宝贝一般捧在手心里!
好不容易熬到这咬群的骡子出门子,却又是许给当朝探花,根基比贾家不弱的林家,更不说这林如海相貌不俗、风采翩翩、才德兼备得圣上赞誉,比之木讷肃沉的贾政,这样的人显然更符合女孩儿的春闺梦里人的幻想,怎能不让她心恨?更不说贾敏的嫁妆让每个女孩儿都羡慕,真真是十里红妆,那排场比她好了几条街去!好在之后贾敏子息困难让她出口恶气,后来有了孩子却是个短命鬼!王夫人刚舒坦些,老太太就偏着要去接林家的小崽子来,那林黛玉和她那个痨伤娘一样儿的形容,跟个狐媚子似的娇弱样子给谁看呢!还有那个过继来的孽障种子,真真林家整个给她堵心!
贾母挥手命鸳鸯出去,心一横,看着儿子,磕磕绊绊模糊不清道:“周姨娘逃出府里,就是现在周侍郎的姐姐,刚封的二品诰命!…林臻玉是周姨娘生的儿子,正是当年的玦哥儿!”
贾政脑子“轰”的一声懵了,眼一黑就要倒在地上,踉跄几步扶着床柱才站稳,呆呆看着自己老娘,瞪着眼睛不敢相信。
对于那个被妹妹带走“死在船上”的贾玦他印象并不深刻,可万万没想到当初那个木木的小哥儿竟是今日深受他喜欢的林臻玉!老太太还瞒了他这么多年!
贾政自小爱读书,只是天分不高,恩旨才得了五品员外郎的官职,因着这个没少暗里受那些清流文士的奚落,他想叫自己儿子读好书、正经科举已经成了执拗,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逼贾珠这般紧,生生耗空了身子!宝玉他恨铁不成钢,因为贾珠之事在前,又有老太太护着,贾政才不敢逼得太紧,环儿顽劣蠢笨,他看不上眼,却时常感叹命里没有这样的时运!才会对现在外书房那个有孕的侍妾这样上心,一心想要教养出争气的儿子来!
却不想每每得他歆羡林海有这样出色天分的儿子的林臻玉,正是他亲生的!他已年过半百,对庶务向来不上心,如今勉强屈膝给忠顺王爷效劳,不就是想保住祖宗基业,等着儿子们继承光大么!他自认只有这一份心思,只有这一样儿的想望!
贾母瞅见儿子大受打击的样子,心焦如焚,喉里“吼吼,政…政儿”的出声儿。
贾政惨笑,哭道:“老太太瞒的儿子好苦!”
王夫人先是不敢置信的瞪着贾母,随后眼睛血红,就像看见杀子仇人一般,厉声叫喊几声!
贾政想着年少即中了进士、如今有为温雅的林臻玉,愈想愈不甘心!他的儿子!凭什么在林家!红着脸和眼就要出去!
贾母急喘几下,扯住二子的衣衫,颓然摇头,半晌才嘶声断续道:“别去!没用!”
贾政跌坐到在脚踏上,又哭又笑。
王夫人只觉自己操劳半世,却像个傻子似的被这老货蒙在鼓里!那林臻玉竟是周姨娘那个贱人的玦哥儿!哈,她们娘俩儿倒是相认了,这样风风光光的!心里恨极贾母,竟不管不顾上来拉扯老太太,脸上鼻涕眼泪横流,叫老太太给她个说法儿。
贾母这样的老迈病痛的身躯哪里经得起她摇晃,几下就要翻白眼!
贾政瞧见,一脚踹到王夫人胸口,他心里有气,这事儿定也有这王氏的“功劳”,结发几十年,王氏外善内厉的性子他心知肚明,若不是她不好,自己的儿子怎么会无缘无故成了别人的儿子!俨然忘记当时贾玦死讯传来时他自己不在意淡漠的样子。
王夫人“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出来,胸口闷气倒散了不少,人也清明多了,像是打击太大似的,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竟呵呵大笑了几声,指着贾政的鼻子狞笑道:“哈!你道周家贱人身份是什么?是寡妇!是死了丈夫的寡妇!还有那林家崽子!可是喊林如海父亲喊得欢实!你被罢官也还有他一份功劳在!你们娘俩儿,逼死我的珠儿,害了我的元春!还痴心妄想把林家祸种给我的宝玉!…”
外头丫鬟、婆子俱被里面兵荒马乱的声音吸引力,都在心里猜测这是闹什么呢?
半晌,贾政衣衫凌乱,苍白着脸,红着眼圈命几个粗活的婆子进去把二太太送回屋去,不叫人去探望,说道:“二太太魔障了!拘在屋里,好生看守着,别叫出来伤了人。”
这段时日,贾政也知些俗事,这事儿的确不能张扬,荣府与林家有隙在先,他们又没有证据——妹妹的书信和周姨娘的身契不能说明什么,贾敏已故去多年,周姨娘身份是经过御口承认的。今上和景王站在林家一边,叫嚷出去只会让人笑话,说不得还会惹来祸患,只得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
荣府最核心的几人撕破了脸,更是离心,愈行愈远,更有心思打算。
而林家却是为了黛玉的事忙乱,几个男人愁眉不展,却是水泱私下里跟臻玉提点老圣人的时日不多了,黛玉的事情还是先定下来的好,国孝之后再定亲就有些晚了,毕竟席家大公子年岁已经不小。
林如海和臻玉、馥玉不舍得也没有办法,少不得臻玉在席双佑面前软和了下,隐隐露出些愿意的样子来。
席双佑眼尖的很,心思也活络,喜不自禁就去信去禀报爹娘!席大人和席夫人也是高兴的合不拢嘴,忙叫全府上下都忙着置办,都城这边席二叔家也是十分忙碌。
席家越高兴越忙活,林家三个男人的脸色越阴沉越不舍……
63、雷霆之怒
林臻玉与水泱互相表明心迹之后,相处愈发自然,颇有些“老夫老夫”的味道。
水泱平日里亲亲摸摸的时候多了,心情十分之好,景王府众人简直要弹冠相庆,只有秦书来和贺二常常眼角抽搐的见自家王爷放□段去讨好林大人和周侍郎,秦书来是没有办法,他是水泱的随身侍从,贺二纯粹就是嘴贱自找的,谁叫他为了看自家爷笑话主动请缨,这会儿眼睛抽歪了也怪不得别人。
宫里水湛的心情也十分好,不为别的,事情在他的引导之下发展的极为顺利,很快那人就能尝到当年他和幼小的水泱曾品过的悔痛!当日他们太弱小,保护不了母妃,是母妃牺牲自己保全了他们兄弟二人,可是太上皇却是手握天下权柄之人,被人蒙蔽这么多年,恐怕知道后会更好看罢?
水湛好心情的没去跟弟弟计较最近愈发不见人影的酸账!小九儿的心思他多少能知道些,他希望弟弟开心,水泱喜欢林家小子,若是那林家小子对小九儿没这心思,就算林臻玉是可造之材,就算林如海是肱骨之臣又怎地?他也会让弟弟得偿所愿!他费劲心力去争去抢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心里想的不就是能保护至亲让弟弟和在意的人能顺心如意么,盛世强国、一展抱负不过是附带罢了!
水湛骨子里从来不是个真正的“圣明君主”!他小心眼有仇必报,也护短儿,阴谋诡计心思深沉,虽然明面上听得臣意,至孝谦恭,处理朝事也十分英明公正,可这不过是好看的外皮罢了!也亏得他不是个易近之人,在意的这么多年也就那几个,这几个也不是那胆大包天、胡作非为的浑人,不牵扯这些亲近之人,水湛自然能对不在意的人公正严明,自然不会像老圣人一般宠信一些不作为拍马老臣却大戮功臣!
幸而林臻玉也对小九儿有心,水湛看过密折也是松一口气,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对林家父子用非常手段,况且林臻玉还是怀逸(叶琼的字)唯一的弟子,他可不想与怀逸因着这个心生芥蒂。只是小九儿这段时候对林如海和周炳的殷勤实在让他有些斜眼,心眼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水湛没少给这两位找差事做。
计划进行到紧要处,水湛命令安插在忠顺王府的钉子不小心抖露出些旧事来,依太上皇那多疑的脾性,只要一点点就能“想”起很多,也省的这人把矛头乱转,要是不小心知晓小九儿的事情,凭惹小九不高兴!
谁也想不到自华贵妃死的那刻起,水湛就开始算计了,用尽手段在义忠、忠顺和如今婉太妃等人的身边埋下“钉子”,这些钉子都是平淡无奇之人,埋下之后的十几年都未动过,这也是无奈,水湛当时力不能及,安插的人只能拼着时间来接近核心,但凭谁也想不到跟在身边儿这么多年的人一开始就是暗桩,这也是当初义忠那么容易就坏事的原因!
如今二十几年过去,那些人有些已经成为忠顺等人的心腹,水湛对此从不手软,他给这些人最大的保护,但是这些钉子必须能全部掌控,或有把柄或有亲眷握在水湛手心里,那些随着时间推移不那么忠心的暗桩们,永远闭嘴才是最好的归宿。
太上皇眉头紧锁,手里握着密折,这是他的人刚刚查实的,忠顺这几年动作不断,近一年来更是常命手下或自己亲邀一些世家子弟骑马打猎,还在京郊围了一处颇大的山林私做围场!当年也是沾满兄弟鲜血才得皇位的太上皇心里就有些堵闷,这些小动作他自然知道背后有什么意味,早年他就差点败在兄弟这样的手段上!也是因为这个,他才在太子妄想以这样的势力逼宫之时狠心杀了自己最喜欢的儿子!
密折之上除了忠顺王爷近年所行之事,还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说的正是忠顺王爷在酒醉之时几次笑骂前太子义忠蠢笨,才会一败涂地!就是这行小字,惹得太上皇反复看了数遍,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却并不愿意深想,忙下令让人加紧查探忠顺王爷,还有忠顺和当年义忠之事有什么关联。
抱琴捧着胡琴笑吟吟进来拜见老圣人,她新练了一首曲子,特地来讨太上皇欢心。抱琴实在不是简单之人,她知道贾太贵妃给太上皇下药之事今上必不会任它石沉大海,必定抖露出来,是以她从来不沾手上皇的吃食补药,更是有意避嫌,只努力学些奇巧之计来讨欢心罢了。
抱着胡琴一边儿弹奏一边儿翩翩起舞,一首曲子跳完,抱琴已是娇喘吁吁,俏媚的脸上布上一层红晕,坐在上皇脚边的紫檀嵌竹丝梅花凳上,依偎着老圣人。
太上皇含笑抚抚琴美人精致的发式,眼中闪过一丝深意,冷不丁问道:“朕听说从前荣府与忠顺王十分不对付,你从小在荣国府长大,可知缘由?”
抱琴抬头,有些奇怪,怯生生道:“这些抱琴从不曾听闻,忠顺王爷一直和荣国府交好,听臣妾父母言,尤其是宁府与忠顺王爷十分热络,早年荣宁二府就跟忠顺王爷很是和睦!”像是怕上皇误会她偏帮旧主家,忙又道:“这些事儿荣府的老人都知道,记得臣妾还在荣府里那会儿,忠顺王府里时常派女人们来给史老太君请安。”
太上皇眉间褶皱更深!手里使劲儿,硬把抱琴白细的手腕儿握出紫痕来。荣宁两家早年就与忠顺交好?这说明什么!“早年”荣宁两府可是义忠身后支持的世家!忠顺虽然名义上也是义忠一派,可他自然有他的小心思,那些年传进太上皇耳朵里的俱是忠顺与支持义忠的世家关系并不对付!如果这些世家一开始就暗中与忠顺交好,那太子的事情却是没那么简单了!
太上皇怒急,冷喝道:“望春殿贾氏不贤不德,触怒圣听!怎能为各宫表率!令其迁入韶华殿,闭门思过!”掌事太监急忙去宣谕。
饶是抱琴说话前早有准备,如今听见太上皇这话也是打了寒战,贾元春这些时日沉寂的很,可没来见过这老圣人,何来触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