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过后,成昆便始终浑浑噩噩辗转于不同的场景中,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一遍又一遍看着当初曾发生过的事情。镜中的时间转换并没有规律,有些场景不过是一晃而过,有些则是长期停留。这次没了外力桎梏,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镜中经历了多少年,只是看着镜中那些人一年又一年的重复着记忆中的剧情,弥漫在心头的那种复杂情感也越来越深重了。
记忆与现实穿插,成昆记得清楚,起初的两年自己囿于情伤,不愿再踏足光明顶,又因为陶家同意了阳顶天与陶彩衣的婚事与他们有了芥蒂,因此便孤身一人游历江湖,或是处心积虑的想办法抹黑明教的名声,报复阳顶天,或是专心教导之前收下的小徒弟谢逊——这一幕不过是一晃而过,只是看着年轻时的谢逊,成昆心中不免有些哀凉:他这个徒弟,完全是被自己的私心所毁掉了,一辈子背了骂名不说,更是妻离子散,双目近毁几近疯癫。
看着如今这般师徒和乐的情景,再想到未来彼此反目成仇,当真恍如隔世。
其后又是三年,陶玉山在江湖中被正道人士咬定与明教有关,没来得及逃脱,最终被围攻而死。当时成昆得到消息一路赶回,时隔数年再度踏入陶家大门,却只来得及参加了陶玉山的丧事。
他那个老狐狸师父,谋划了一辈子,自私自利独善其身,甚至不惜背叛师门,到头来终究还是没能脱离与魔教的联系死在了这上面。虽然与他的师徒之情早在亲眼见到他丢弃还是婴儿的自己时便消磨殆尽,成昆还是免不了有了些许兔死狐悲的悲凉感,望着陶玉山的灵位时便忍不住苦笑:如陶玉山这样的人死后尚且有人祭拜,他自己呢?只怕尸身被扔在野外也不会有人在意吧!
他曾经怨恨过这一切的发生,师妹欺骗他,师父漠视他,伯父一家背弃他,徒弟怨恨他……然而作恶一生却从不曾后悔。但是如今在看,一切不过是应了“咎由自取”罢了。相反,他以为待他不好的师兄却是一直在背后护着他,以为是情敌的师兄喜欢的其实是他。然而最终杀死这个唯一爱他之人的却是他自己。
他这一辈子,无妻无子,徒弟与他反目成仇,未婚妻嫁作他人妇,师父以及伯父一家因为师妹的关系逐渐陌路,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到头来惨死在明教的密室当中,他甚至不曾考虑过替他收尸,任由那副骸骨静静在密室中坐了二十多年,看都不曾看上一眼。
当真是一辈子,浑浑噩噩,害人害己。
可惜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成昆常常自嘲的想着,他现在看到的不过是过去的回顾罢了,属于他的那一辈子已经结束了,做错的事情再也不能得到弥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上演。这种感觉,就像看着一把未开刃的钝刀子一遍一遍的磨着心口最柔软之处,却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那里刻上无休无止的悔恨与痛楚。
也正是这次回到陶家庄,成昆再度收到了阳顶天与师妹的来信,邀请他去光明顶做客。那时的成昆心中弥漫着对阳顶天、乃至整个明教的恨意,闻言顿时计上心来,决定深入虎穴,亲眼看看有没有办法亲手报复。
带着这样的想法,已年过而立的成昆上了光明顶,在假意与阳顶天称兄道弟打了招呼后,一眼便看到了跟在那人身边、略显憔悴的师妹。
这一幕场景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成昆早已全无过去的激动,看着镜中的那个“成昆”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师妹,只觉阵阵好笑与荒唐;再看阳顶天时,心口却只有空荡难耐。
比起成婚之前,陶彩衣明显并不快活,过去成昆或许会以为阳顶天忙于事业,冷落娇妻,如今却起了异样的心思。并非他自作多情,实在是因为阳顶天看着“他”的目光虽然压抑平静,其下隐藏的情意却明显比面对师妹时火热的多。
可笑那时的“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师妹身上,面对阳顶天时不过是虚以委蛇罢了,别说发现对方隐藏的情绪,便是多看一眼也觉得难受。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只剩下了虚假,仿佛这一辈子全部的真实,都在那场喜宴之中消耗殆尽了。
然而此时,老鬼却只能贪婪的看着对方的脸庞,片刻都不愿放松——即使对方永远也看不到自己,也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感情得到了回报,虽然已经来不及了。
藉由教主夫人师兄的身份,“成昆”堂而皇之的留在了光明顶,一如过去住在了阳顶天的私人院落之中。正是这段时间里,他从师妹口中听说了阳顶天过分注重事业而冷落于她的种种举动,更顺理成章的与师妹旧情复燃,开始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勾当。
这一段时日,是成昆记忆中少数一段可称之为刻骨铭心的回忆。重新得回师妹的芳心,虽然碍于明教的势力不能正大光明,对他来说也是极好的结果了。因此他频繁往来光明顶,每年都要来此两三回,每次都会住到半月以上,长的时候甚至会停留两三个月。
但他却从来都不曾想过,阳顶天为何每次都会将他奉为上宾,真诚以待,更不曾想过,以阳顶天的通透,怎么可能没看出他与师妹之间那些龌龊?
既然每次相会都是在光明顶上,为了掩人耳目,不免要找一个极隐秘的所在。于是师妹便顺理成章的向阳顶天软求硬逼,想要看看明教的圣地秘道。
哈,当时的他还因为师妹如此聪明大胆的举动而喝彩,更没想到阳顶天居然会答应。他曾猜测阳顶天那时的态度多半是对师妹有愧,因此事事依从,绝无半点违拗。现在想来,大概确实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违反教规带着师妹去了秘道之中,却全然不知,自此之后,这光明顶的秘道,明教数百年最神圣庄严的圣地,便成为他成昆与明教的教主夫人私相幽会之地!
过去最让他得意与满足的举动,如今再看,却只有荒唐和难过。成昆想着,他在这里一年一年过的迅速,大多数时间都被白雾跳去了,但真正置身于其中的阳顶天,却是实打实的过了数十年,直至那一日到来才彻底解脱……
那一日的场景,成昆毕生都无法忘记。
随着又一次白雾弥漫而过,看到自己身处的环境时,成昆便静静地喟叹出声:这一日终究还是到了。
他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当年他曾在这秘道中来来去去走过数十次,对于其中的布置早就摸的通透,眼下他所呆的地方看起来却有些陌生,他歪着头四下打量片刻,忽然一个激灵:此处分明便是阳顶天和师妹身陨之处!
看着端坐在其中正手执一张羊皮凝神运功的阳顶天,成昆怔怔的停下脚步,一时间竟不敢靠上前半步。
眼前这个人,就这样即将死去了吗?
虽然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早晚会看到这个场景,成昆还是按耐不住心头骤升的那股凄凉感。此时的阳顶天面色平静,显然丝毫没料到自己将要遇见的事情,更不可能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就会因为练功走火入魔,自此撒手人寰……
此时隔壁已经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成昆回头看了眼这间石室与外面之间那道毫不起眼、此刻却半掩着的门,忽然有种冲动将它牢牢封死,让外面的声音不致传进来,这人也就不至于因此而死去!
可惜想象永远不会成为事实,阳顶天的耳朵明显一动,忽然间满脸铁青,但脸上这铁青之色一显即隐,立即又变成血红之色——外面正在偷情的两个人明显不知道他们的一言一语都被这里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兀自调笑打闹,十分不堪。
明明是自己曾经做出来的事情,成昆此刻却只想冲过去,向着那两个人高喊一声:“闭嘴!”他后悔了!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还要后悔当初的荒唐选择,刀割般的心痛在胸口逐渐弥漫,看着阳顶天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抬起手又放下手,最后只能颓然的抓扯这自己的头发——他只是一个鬼魂,别说是运功帮他疏导走火入魔的真气,就算是想要出言安慰都不可得。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阳顶天呼吸越来越急促,满脸殷红如血。呼吸声终至惊动了隔壁的两个人,引得他们惊疑之下前来探看。
阳顶天显然也听见了脚步声,他慢慢转过头,抬眼看向陶彩衣,又看向“成昆”,目光中透出极为浓重的悲意来,说道:
“你们两个,很好,很好,对得我住啊!”
此情此景,成昆第二次看到,震撼却远比第一次大得多。他眼睁睁看着阳顶天的面色忽青忽红,在瞬息之间接连变换了三次,目光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成昆,眼眸之中的悲意简直浓的将要弥漫开来。
但是那时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份悲凉的含义,只是被对方专注的目光盯得惊慌。即便是此时,老鬼依旧不敢对上阳顶天那双眼眸,一触即分,心头却也慢慢弥漫起一片悲伤出来,简直痛彻心扉。
恐怕阳顶天这辈子之中,只有这一次放任了自己将全部感情通过视线投注在清醒的成昆身上,可惜直到死,成昆也不曾理解过那种感情,或者说,不曾正视片刻。若是他早早便能理解,是不是结局就不会如此惨烈?他和他之间,也不会永远都再无交集?
可是此时的他,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狼狈的沉默,甚至因为莫名其妙的心虚完全不敢走到阳顶天面前——嘿,也许他在潜意识之中清楚,自始至终他与师妹之间的感情就站不住脚,而他对阳顶天的恨意,也在多年相处与那人潜移默化之中,越发复杂起来。
可惜当初的他并不知道。
可惜他至死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步入原著剧情(话说原著提到他们的地方虽然少,但是许多用词实在是……可挖掘的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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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九、一封书信旧骨枯 ...
看到阳顶天在此,两人显然极为惊讶,惊讶之余还有着莫可言状的惊恐。陶彩衣自是知道阳顶天武功极高,一出手便能致他们于死地,于是忙抢上前半步道:“顶天,这一切都是我不好,你放我成师哥下山,任何责罚,我都甘心领受。”
阳顶天却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一般,依旧看着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成昆”,眉头皱起,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娶到你的人,却未娶你的心。罢了……一开始就是场闹剧,一步错,步步错……”后半句他声音极低,几近耳语,晦涩不明。若不是成昆离得近,加上耳力非凡,只怕根本听不到。
他反射性踏上前半步,下一刻,只见阳顶天双目瞪视,忽然眼中流下两行鲜血,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了。成昆心头大震,这般可怖又可悲的情形重现在眼前,让他瞬间跪倒在地,牙关颤动,闭上双眼缓缓垂下头:
——这个人,这个人……就此死在了此处,而自始至终,他的感情都没有人知道,是他成昆逼他至此,也是他阳顶天骄傲的性子不愿去强求一份无妄的感情,所以始终不曾说出口,任由这个秘密随他埋骨此处,终至不见天日。
若没有这场古镜之旅,只怕即便到了他转世轮回之后,也不可能知道,更别说如今随着一幕幕看下来,逐渐沦陷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