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道:“做给外人看的,不这样,他们又要编排什么你功高震主,朕猜忌功臣之类的闲话的,堵堵他们的嘴而已。”
温情脉脉之后,一说到朝政皇帝就是“朕”了,但云惟珎还是感激非常。
云惟珎过了一个煊赫的生日,接下来就是年终总结、钦定绩考和大年朝贺了。年底忙成一团,礼仪性质的祭奠非常多,安保任务也重,云惟珎虽然没有直接负责京城的安保防卫,但是内阁的几个阁臣都是挂了名头的,他少不得也要过问一句。
年三十宫宴过后,云惟珎晚上和郭萍、十八卫熬到了新年第一天,完成守岁任务,就直接去睡觉了。
忙碌了整整一年,云惟珎在新年第一天直接睡到了中午才起床,云惟珎醒过来的时候,外面还依稀能听见零落的鞭炮声和偶尔孩童的高声叫好。
新年第一天的太阳温暖的照进窗户,云惟珎静静的躺在被窝里,希望新年的第一天他开了个好头,一整年都可以像今天一向睡到自然醒,每天晒着太阳,悠闲度日。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当天下午起床,云惟珎就忙的脚不沾地,接受了十八卫、替补十八卫的拜年,王府中奴仆的拜年,给他们发了赏赐、年礼,接着他就开始上门给宗室老王爷、朝中阁老、致仕但品级高资格老的大人拜年,这些都是需要云惟珎亲自登门的。
好在大家在年节的时候都能相互体谅,知道他是个大忙人,也没有硬留他宴饮,云惟珎才得以脱身。他自己去拜年是因为年纪还小,有些时候还是要谦虚的执晚辈礼。但是他地位高啊,过年排队送礼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能摸到王府大门的铜环把门叩响的都是少数,多少人捧着银子都找不到门路送钱给他。
云惟珎又连轴转了七八天才把过年的热闹劲给撑过去了。离正月十五开朝还有几天,这几天云惟珎都宅在王府里,哪儿都不想去,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反正也没有公务来烦他。
云惟珎的卧房够大,每天云惟珎可以在卧房的小厅吃饭,在软榻上看书,在床上补觉,整整五天,云惟珎连卧室的门都没有踏出过一步,生活懒散得不像话。
最后郭萍看不下去了,正月十四这天,终于把他拉出房门,结伴往西郊庄子上散心了。
云惟珎一国首辅,忙起来的时候真是不见天日,往外地出差也是在车里来车里去,最多看一下下榻处的林园景观,少有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这不,这西郊的庄子还是他当年置办的,但是从买下到现在,他也就每年大典的时候随驾的时候来歇过脚,事实上他大多数时候都被皇帝留下在行宫住宿,这个庄子住的还不如郭萍和十八卫多。因此,云惟珎现在看来这个庄子处处都很新鲜。
郭萍引着云惟珎进门,庄子的路都铺了石板,路好走就没有叫轿辇,两人挥退了下人,安静的走在小路上。
暖和了十多天的天气又冷下来了,云惟珎穿着保暖的衣服,披着大披风,手上还带着毛皮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郭萍还是微微走在落后云惟珎一点的后面,拉过他的手,把手套取下来,摸了摸云惟珎有些凉意的皮肤,一股阳刚浓烈的内力就渡过来了,在身体里流转一周,云惟珎立刻就觉得身子暖了起来,手也开始发热。
“也没有多冷。”云惟珎把手收回来带上手套道。
“嗯,下次还是带手笼吧,又不骑马。”郭萍给云惟珎理了理披风,这就是云惟珎和郭萍生活上的小差异了,云惟珎到哪儿都习惯性的带手套,郭萍却喜欢让云惟珎带着养尊处优的手笼。云惟珎不仅是因为方便,或者预防突发事件,还是一种习惯,郭萍却在时时刻刻想着让云惟珎过得更舒适。
“这庄子里有什么,值得你大过年的来游玩?”云惟珎觉得这样的气氛太过暧昧了,主动找话题道。
“惊喜。”郭萍笑道。
“你也学会卖关子了。”云惟珎笑点,并不在意。
两人慢悠悠的往里面走,整个园子修得精致,曲径通幽、一步一景,云惟珎也十分享受这样漫步的乐趣。走过歇脚小亭子的时候,郭萍关切的问:“累吗?咱们歇歇吧。”
“不用。好不容易出来走动,不想坐了。”云惟珎现在也是精神气十足,在府里的时候,还是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现在出门观景,自然不愿意再多坐了。
郭萍回以微笑,道:“好,都听你的。”郭萍在小亭子里拿了一把伞,解释道:“咱们要上山去,这是上山前最后一个亭子,看天色,怕是要下雪了。”
郭萍一手拿着伞,一手想要来扶云惟珎。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用不着扶。”云惟珎甩开郭萍的手,有些被小瞧的不高兴,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往山上爬。
“当心,山路湿滑。”郭萍嘱咐了一句,赶紧跟上。
这山并不陡,云惟珎这种常年不爱运动的人也能轻易爬上来,等到了半山腰,云惟珎也只是微微有些气喘。
“你说的惊喜在哪儿啊?不会是来登高望远的吧?”云惟珎不确定道,千万不要死来看京城全景或者是抒发“江山尽在脚下”“山高人为峰”感慨的,这样的场景云惟珎已经被皇帝、名士、重臣拉着做过好几次了,再来,云惟珎会起鸡皮疙瘩的~事实证明,最了解云惟珎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郭萍。
郭萍带着他转过半山坡那片常青松树林,等到转到山坡的另一面,一片黄色在眼前绽开,幽香扑鼻。
是腊梅。
云惟珎看着这洋洋洒洒劈天盖地的半片山腊梅花,心里的震撼说不出来。那样蜡质的泛着冷光的黄色,那种远远站着却源源不断飘过来的幽香,他们现在站在半山腰,低头望去山的背阴面全是腊梅,仰头看去,山上面也依旧是腊梅。
“你最爱花儿了,冬日自然少不了梅。你说过的梅花和腊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树种,我就栽了这些。”郭萍该说甜言蜜语的时候,反而如此朴素。
其实不用郭萍说,云惟珎什么都知道,他爱花却没有最爱的一种,冬日里人人都爱赏梅的风骨清香,在昭谒王府里却从来没有梅花的踪影,全是艳丽的山茶和浓香的水仙。云惟珎已经非常努力的让过去不影响自己的生活,人家梅花儿也没招他惹他,完全没有必要迁怒。道理人人都明白,可云惟珎就是做不到彻底放下。
往年不经意间,云惟珎和郭萍提过腊梅和梅花完全分属两个树种,一个是腊梅科,一个是蔷薇科,当然云惟珎也解释不清楚梅花和蔷薇有什么联系,但这不妨碍郭萍理解在云惟珎的心里腊梅是不同的。
在京城住了这么些年,常常有大臣疑问为什么王府里不栽种梅花,毕竟云惟珎爱花儿的名声是天下皆知的,每当道了这个时候,云惟珎就只有打哈哈了。
郭萍了解云惟珎的过往,知道云惟珎的心结,愿意为他花费心思,这眼前的一大片腊梅就是明证。
云惟珎看着这片花海,突然就像落泪。小时候,玉罗刹说“不是人人都配爱梅”时,他站在朔风冷雪里看到的背影;当年在濒死的帝王床前,那入口冰凉的酒液和落地的酒杯;碧溪睡在梧桐树下弯起的嘴角以及散落在地上的绿色裙摆……许多影像在云惟珎的脑子里划过,最后定格的还是眼前这片明黄。
云惟珎抽了抽鼻子,掩饰着快要落下的泪珠和明显的鼻音,道:“很香啊~”
“是啊,很香。”郭萍附和。
云惟珎就这么静静的站在梅树林前,这是不一样的,不是玉罗刹的捧杀,送上的东西全是下人挑选的,昂贵而不实用;不是先帝手过分的恩宠,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借以试探他能否胜任,他即使挺过来了,也是孤臣绝臣……云惟珎短短二十一年的生命里,经历了别人一辈子都没有的波澜壮阔,结识的人不计其数,能走进他生活的寥寥无几,肯入心的,也就郭家兄弟、先帝当今、江湖二三知己、玉氏父子和十八卫了,敢全心全意托付的也就碧溪一人,现在恐怕要再加一个郭萍了。
此时,天上彤云密布,雪花开始纷纷扬扬的洒下来。
云惟珎小声道:“快点走。”
郭萍以为他冷了,扶着他想要快走下山。
云惟珎站在原地,又低声道:“走快点儿。”
郭萍这才惊喜的反应过来,抬头不敢置信看着云惟珎,云惟珎心里有些害羞,又有些别扭,偏过头嘟囔道:“你不走我走了啊~”话虽这么说,人却没有动,还在原地等着呢。郭萍惊喜的走上前来,和云惟珎并肩走在一起,微微扶着他。郭萍从来没有感受到半步的距离是那么艰难,他从十一年前就站在那个落后半步的位置,走了十一年,终于得到了云惟珎的认可,可以和他并肩。这不是地位,是心意。
郭萍撑开大伞,把云惟珎好好遮住,道:“快走吧,下雪了呢~”
第五十二章 战争阴云
年节刚过,云惟珎还有些懒懒提不起精神,节后上朝第一天,大多数人都和他一样,只是装相的功夫深浅不同。好在皇帝也打盹儿,走了个过场就散朝了。
云惟珎刚刚跨出殿门,大总管铁山就小碎步趋近,躬身道:“昭谒亲王留步,陛下宣召。”
云惟珎和走在他身边同僚拱手告辞,跟着铁山走,身后的朝臣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眼神,对云惟珎的盛眷之隆有了更深的认识。
到了地方,云惟珎礼还没有行下去,皇帝就赶紧免礼,道:“别闹虚文了,赶紧过来暖暖。”自然有宫人内侍帮云惟珎除去披风,伺候他用热帕子擦脸,然后帮他脱鞋,让他坐到热炕上,皇帝早就坐在暖和的热炕上盘着腿自己砸坚果玩儿。
说起来热炕这东西,还是云惟珎的功劳。新年第一天的大朝会就是个仪式,大殿宽阔漏风,身子不好的文官简直遭罪。云惟珎连饮几口热茶才压下那股凉意,道:“陛下宣召,有何事吩咐?”
皇帝一个松子扔过来,嗔道:“还闹。”
“兄长~我这不是显得庄重嘛~”私下没人,云惟珎也放得开,捡起松子一边剥,一边打趣道。
“你是不是让你的长史去打听哪儿有腊梅树了?”皇帝问道。
“啊?是啊,这么点人小事都传到您这边来了,我前天还吩咐他们低调行事来着。”云惟珎有些吃惊道。
“昭谒亲王封王后第一次想要找点儿什么,那些人可都鼓足了劲头,就想讨你的欢心呢。北地出身的官员可高兴了,正攒劲呢。”
“腊梅又不是只有北地才有。”云惟珎摇头失笑,道:“兄长这是在嫉妒我吧,要是您想赏个什么景,一说出口保证御史又要风闻言事了,连进上东西的官员都不能幸免。”云惟珎挑了挑眉毛打趣道。
我朝御史的脾气也是让开国太祖给养大了,当年为了保持所谓的“言论自由”,御史风闻言事的习惯已经继承下来了。盯着皇帝挑毛病这条,是自古以来御史的通病。
“别闹!”皇帝摆摆手,道:“你要腊梅,去朕的皇庄里挑吧,外面哪儿有什么好东西。”皇帝就是来关心关心云惟珎的,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看他主动要什么,以往他园子里的花卉虽然出名,那也是花匠随便弄的,可以说不管看见什么花草树木,云惟珎都要赞叹一番。久而久之,人们也就知道云惟珎对花草的喜爱并不专一了,甚至有大臣阴谋论的认为这是云惟珎抛出的烟雾弹,就是为了让大家找不到他真正喜爱的东西,以免下面人投其所好,摸清了他的脾气。
“嗯,听兄长的。”云惟珎点头,摸了摸身下的垫子,已经开始发热了,把自己的手埋进去取暖,然后以这样随意的姿势问道:“您想不想整治整治御史台那帮人?”
“怎么,你有办法?”皇帝把他的坚果玩具丢到一边,也凑过来问道。
“当初设立御史是好心,想着独立于六部之外,更利于监督百官、劝谏君王。可惜人心不足,等到了先帝晚年,这些人就成了党争的先锋,哪里是陛下的谏臣,根本是开路的野狗,专为背后的主子乱咬人。”云惟珎对真正有风骨的文臣自然敬重,可御史台传承不到百年,风气却坏掉了,尤其在先帝年间经历过争储风波之后。
“说吧,你准备拿谁来开刀。”皇帝和云惟珎中间隔着一张小炕桌,现在皇帝已经把头伸在炕桌上,眼巴巴的望着了。自从他吃饭多吃两口被挑剔,哪天临幸后宫顺序不对被御史台喷了之后,皇帝对这代的御史就没什么好脸。
“兄长说的我好像能随便拿人错处一样。”云惟珎翻了个白眼道:“咱们还是改改御史台的制度吧,先试再定,有资格监督百官劝谏君王的,自身可定要过硬,那些个纵容仆人欺压百姓,却跳出来指责皇家与民争利的,自己好色贪花宠妾灭妻却要对后宫事务指手画脚的,统统不能姑息。以后要担任御史,自身先过一道审查,不符合条件的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