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关注的也就不过只此一事罢了,至于其他,戎狄藩王之祸一经暴乱,即使此事东窗事发,他被打入天牢之中,战事一近,便能证明他先前的猜想是正确的,蛊惑公主窜逃一事的罪名自然也定然会不了了之,至于,妖言惑众,惑乱君心……既然他所言非虚,这罪名最后怕也是安不到他头上的。
倒是与他一贯儒雅书生倒是极为不符的凌厉之气……疏忽在那双漂亮的凤眼之中一闪而过。
是从骨子里流露出运筹帷幄之中一番的自信从容。
——自是这天下间傲骨天成之人。
……
近日来,林子清在刑部倒是过得自在得很。先前整日里过目奏折公文的公事调成查看各地县令呈上的一些未解或是已经解决呈上案情的档案。
几近月前,江湖上倒是出了一个让六扇门极为头疼的大盗,一个很有品味并且据说十分风流的雅盗。说起来,都是些各地极为琐碎的案子,东边的西襄玉,西边的黄金钩,南边的字母玉,北边的……俏娘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林子清微微抽动了几分眼角,片刻后,摇了摇头,稍稍扶额。这几件案子若是单独出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值得人惊疑的地方,然而,若是聚到了一处,这几个案子之间都有一个极为奇妙的共同点。
被盗之物的主人在所有之物被盗之前都会收到一封简单的素扎,素扎上伴着一阵极为浓郁的郁金香的香气,类似于“闻君有……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的短句。不过短短数字,却已经自然流露出一种如同一位君子款款而来的几分雅致风流之味。
林参政思索片刻,便将自己见到的几个类似的案子堆到了一处,伸手缓缓揉着自己一边的额角,嘴角略微一弯便是带出几分带着玩味的笑意,心道,这些个麻烦的案子还是留着继续让六扇门自己头疼去才好。
庆历八年秋。
藩王永安侯欲求亲凤昭公主,月初,过时凤昭不至,龙颜大怒,承天下诏令,设天下悬赏,追捕本朝凤昭公主澹台婉,生擒,
赏金万两。
……
凤昭回宫曾经收拾过一番包袱,结果,最后僵局所限,却把自己的丫鬟小颦无奈之下留在了宫中。凤昭所料不差,她的丫鬟小颦确实对她足够的忠心,小颦没有出卖她的行踪,然而,凤昭却没有料到,这宫中之人会用这宫中最残酷不过的宫刑来折磨她的一个丫鬟。而至于到最后,被宫中之人几番宫刑逼供之下,她的丫鬟确实没有出卖她,只是提供了一个更有用,十分好用的情报。被悬在了梁上神色惶恐,脸色苍白的小丫鬟只大声的叫道,“是林参政!是林参政!我听到了,是林参政蛊惑公主离宫的,真的,真的是林参政!”
对于一个处在深宫之中可有可无的丫鬟而言,他们的性命却自然是半分也值不了钱的,在这幽禁的皇城之中,一个丫鬟的性命怕是比之宫里的一条狗还要更加可有可无。她甚至毫不怀疑,若是宫中的人没从她的嘴里套出有用的东西来,会选择看着她慢慢的被这残酷的宫刑折磨至死。
怕死本就是人的天性。而她只是顺势的选择顺应自己的天性罢了,她没有出卖他的主子,然后,她只不过又成功选择保全了她自己的性命而已。
澹台宇阴沉着脸示意着周围的狱卒停手,那只骨节分明的右手像提着一条死狗一样紧紧的扣着那丫鬟纤细的好像一下就能掐断的脖子,冷声说道,“你该知道,如果欺骗我的最后的下场?”
澹台宇最后一脸嫌恶的将那丫鬟像丢开一条死狗一样甩了开,然后用帕子仔细的擦拭着自己的右手,脸上却是有些阴晴不定的问道,“你听到了他和凤昭的商谈?”
那丫鬟缩了缩眼中的瞳孔,随后大口大口的喘了口气,之后方才稍显怯懦的点了点头。
澹台宇脸上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更加阴沉了,“他还和凤昭说了什么?”
那丫鬟身子又往角落里瑟缩了片刻,稍稍咽下几口口中的略显甜腥之物,干涩的喉间不自觉的缓缓鼓动了下,方才迟疑的一字一顿的说道,是害怕得几近都在打颤的声音,“林参政还说,说……——永安侯联合戎狄君王,意图谋反,假借结亲之意,实则……意在持公主为质。”
此话一出,一旁的周后就已经大声怒斥道,“简直是一派胡言!”周太后脸上的神色未定,抚着自己一边的额头,显然一副已经有些气得全身都在发抖的样子,“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周太后始终不肯相信,作为大庆朝的子民,藩王永安侯即使生有谋逆之心,也断然不可能与外邦联合来谋反本朝的,这在往后的青史之中,可是要留待后人万世唾弃的污点啊!
“蛊惑凤昭出逃,惑乱民心,意图挑衅藩王,戎狄与我朝的邦交之谊。皇上,这便是你说过的要流于你的后人的世出无一的贤臣,当真是贤臣啊!贤臣!”周后冷冷的向着澹台宇缓缓说道,话到最后,自己都是一副极为咬牙切齿的模样来。
反观之澹台宇,此刻却尽是一番阴晴不定的神色来。
心下叹道,
——林子清啊林子清,你这回闯下天大的事,是该要我究竟拿你如何处置才好?
……
☆、29
——罪臣林子清出言不逊,忤逆犯上,现革参知政事之职,打入天牢,容后论处,钦此。
这是皇帝最新下达的一条诏令。负责传令的公公向着林子清引着一边的路,叹了口气,说道,“林参政,还是随着杂家走吧。”那公公向着林参政的态度倒也还算是恭敬,只是瞧着这几日前还圣眷正隆的年轻官人的眼神之中还是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或是惋惜或是兔死狐悲的意态来。林参政素来待人亲和有度,很少见有摆着大架子的时候,即使是对着他们这些下人,面上的神色大多也都是缓和有礼,所以,即使在这回摊上落难的时候,也少见有小人会在他的身后踩上一脚。更何况,这皇帝只说是容后发落,谁知道这容后发落之后,这林参政会是官复原职还是继续节节高升下去呢,这总不会是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能够揣测下去的。
诏令上只说林参政出言不逊,忤逆犯上,而真正怎么个以下犯上,言辞不逊之法却是半分也没有提到,这罪名本就是个可有可无,可重可轻的名头。在宫里头,关于林参政的种种猜测都是禁言的,宫里的太监丫鬟们谈及此事不小心被旁人听去都是要掉脑袋的,那公公也不敢随意揣测,只是听闻这事多少与凤昭公主搭上那么一点的关系。
凤昭公主随行出嫁的队伍已经北上,澹台宇思虑许久,还是决定先让随行出嫁的队伍北上,私下里再多派出亲信暗地里寻访,把凤昭公主给抓回来,事关皇家颜面,此事决不能让天下人看了皇家的笑话,不到最后,凤昭逃婚一事定然要守得严严实实不能走漏丝毫的风声。
只是,凤昭出嫁,林子清入狱。这两人本就是当朝极富盛名的两个人物,凤昭是天子皇妹,才貌兼得,是个正值妙龄尚且身份尊贵无比的女子,而林子清,当年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又是个俊秀无双在民间声名鹊起的人物,在政绩上近年来更是颇有建树,襄州饥荒一事的案子也在他的手上刚刚了结,在天下之人的口中也被传了个难得好官的名声,林参政在各地朝廷官员的眼中的名声虽然向来不是很好,与官商之流走得极近,但对于百姓而言,他们只要知道这个官员干了实事,发放了赈灾的款项,一事不落,他就是个好官。总而言之,这两件事情发生得实在有些巧的很了,又恰巧发生在了两个足够瞩目的男人和女人的身上,巧合得让有些别有心思的人在民间散播起关于凤昭公主和林参政的流言蜚语来。
民间更多有话本言道,这林参政与凤昭本是一对已经与之心许的璧人,凤昭出嫁永安侯之子,林参政意气之下,以下犯上,出言不逊,终究招致牢狱之灾。朝廷虽多方出面,然而此间留言却终究屡禁不止,周太后更是摇头大叫几声“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
天牢,
传令的公公将林参政引到了单独的一间牢房之中,天牢里的牢房大多都是一个样,阴暗潮湿,除了正对着狱卒走过的过道里的点上的火把,半分的亮光也无。天牢里点上的火是终日不灭的,晕黄的烛火照在了墙壁上,经常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正张着嘴择人而噬的怪物的嘴,配合着天牢里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让人觉得分外有些的阴森恐怖。
那公公顺手抚了下自己一边的衣袖,撸平了片刻身上的鸡皮疙瘩,哆嗦一声,最后便且说道了一声,“林参政,你……好自为之。”
林子清在牢房里慢慢的四处转了一圈,神色平和,举手抬足之间不急不缓,仿佛对着周遭一片“冤枉!小人冤枉!”的鬼哭狼嚎之声置若罔闻,寻着房中的一个蒲团便席地坐下,闭眼,便再也不作了动作。
公公向这里负责的狱卒交代一声,示意他把人给带到了,就带着他的人出了天牢。那狱卒拿着哐啷作响的锁链在牢门上一绕再一锁,随手将牢门的钥匙别在了腰间,犹豫的看着这新来的犯人一副安分的样子,最后还是习惯性的提醒了一句。“给老子安分些。”
身后是一片又在叫嚷着的其他的狱卒,“开盘了!开盘了!”“老徐你手脚怎么就这么慢了。”“老徐手脚怎么变慢了,还不快些!晚上睡炕的时候落了你婆娘了吧!”
于是身后便是其他狱卒们一片极为粗鄙豪放的大笑的声音。
那狱卒啐了一口,回头说道,“就来。”临走之前,还提着脚踹上一下已经锁好的牢门,确定已经锁上无误的时候才提拉着手中点上的油灯走向了身后的赌桌。
“你也是刚进来的?”一直到狱卒都走远了的时候,隔壁牢房里的犯人看上去笑嘻嘻的戳了戳林子清的后背,林子清正好靠坐在与隔壁牢房相接壤的一边上。
隔壁搭话的入狱之人是个看上去尖嘴猴腮,体瘦如柴,脸型瞧着有些奸诈阴损的男子,见着林子清身上素色的衫子被印上了黑漆漆的手印,那男子破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又很快的收回手来。
林子清微微扯动了下自己一边的嘴角,便道,“嗯,刚来的。”
那男子便问,“你犯了什么事了?”
天牢是朝廷为了关押重罪犯人而设置的重牢房,一般被关进来的不是朝廷命官也都是重罪差不多快要在明年秋后问斩的犯人。
林子清道,“犯了……嗯,以下犯上,出言不逊的罪行。”说罢,自己最后还点了点头,似乎在做着确认,眼中微乎的几分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在朝廷之中处得久了,他似乎已经许久未曾放松过了,感觉上,似乎在这牢房之中比在外面致力于朝中内外的勾心斗角还要舒心的很多。
当然,这种突来的情绪也并不是全无缘由的,而林子清现在的情绪大多都是建立在一种他足够自信的事实之上的。
——等。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等到永安侯一反,他之前的猜想得到了落实,他才有机会出去,而在此之前,不论他向小皇帝如何频繁的进谏,兹事体大,唯一的结果就是对方会全然不作理会,不说不错,少说少错,他现在只需要等着,静观之后事态的种种发展就足够了。
想罢,林子清便是稍稍勾起自己一边的唇角,几近一闪而过的几分温和而从容的笑意。
片刻后,那男人愣了愣,又挠了挠头,说道,“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林子清抿唇。
那男子又道,“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林子清直直的看了那人几眼,眉角打了结后又再缓缓的松开,林子清忽而伸手指了指那人的眼睛,指尖再微微的上移,那男子的身形似乎是想要下意识的往后仰去,但随后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僵硬着自己的身体硬是顿上了一顿,林子清伸出的右手食指的指尖距着那人的额头不过一指之距,随即言道,“眼睛。”
那男子眼神微闪了片刻。
林子清道,“一个人的脸皮,身形胖瘦高矮再怎么变化,却只有一点是不能改变的,那便是两眼之间的距离。”
听罢此言,男人的神色便是已经变了。男人伸手在自己的脸上一抹,原本脸上市侩狡诈的笑容便已经变得……变得极为的慵懒和从容来。男人笑道,“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官场中人,却还是个易容里面的行家。”顿上片刻,又道,“你认识我?”
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即使他是个会易容的大家,也不会一时之间立刻瞧出这个易容之人,更不会去注意他双眼之间的距离,除非……他早就已经认识过这个人,并且,是一个极为熟悉的熟人,一个老朋友。
男人伸手将触在他额前不过一指之距的手指之间挡了下来,触手是一片暖玉一般的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