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针为引,自绛珠草残留记忆中整理出来的道法所修习出的乙木化生之气缓缓度入……
原随云就算给花满楼说得希望燃起,也不敢相信,从那片他都快绝望接受相伴到死的黑暗中走出来,竟只需要一个时辰的功夫。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就足够从地狱回到人间。
强自按捺下要把罩在眼睛上头阻挡强光的纱布扯开的欲望,原随云伸出手,准准拿起一个茶盏,指尖从茶盏上抚过:“白底,青花,鱼戏青莲图……这个莲叶梗倒是清晰得很哪!”
丁枫看着他家公子准准描绘过那莲叶线条的指尖,只觉得眼中一热,却努力咽下喉间梗咽之意,缓声应和:“齐先生的绘瓷手法确实精致。”
原随云舒了口气:“可不是。若非亲眼所见,真心难以想象瓷器也能绘制得这般意境天成,浓淡合宜。”
三岁以前,他虽然还是看得见,但三岁的孩子,哪怕是早慧得总让人夸赞有甘罗之风又如何?原随云能记得天空晴朗时的蓝、染霞时的绚丽、雨雪时的沉闷已是难得,哪儿品鉴过这般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至于用指尖感觉其凹凸起伏来想象……
原随云确实有着一双能精确区分识别古玩的指尖,但用眼睛看的感觉,总是不同的。
丁枫的声音掩饰得并不好,沙哑梗咽之意稍一细听便十分明白,原随云却不在意。
无法在意。
因为他也清晰地感觉到纱罩之下的温润湿意。
长久的期盼,寻访了那么多名医也始终治不好的痼疾,那三岁一场大病醒来之后,就浓重得仿佛要压他一辈子的黑暗……
当这一切终于隐退在这纱罩之后也隐约可见的光明中时,便是心性狠辣果决如原随云,也禁不住由衷感激。
手指抚过青莲叶,原随云想起自己那个足足小了父亲三十多岁的小娘亲,她虽然不是父亲的原配嫡妻,但在元配无子逝世十余年之后,作为唯一一个为父亲生育子嗣的妾室,她理所当然得以扶正,也在父亲心里占据了很大一块分量:即使没有元配结发之情、门第联姻之谊,但好歹娘家安分守已、自身又明媚年少,再加上当时原东园已然五十多岁,虽然身体健壮康健得许多壮年人也比不得,到底再有子嗣的可能性委实不大……
这样的小原夫人,本该如许多世家夫人一般,甚至比许多要侍奉婆婆太婆婆教养庶子庶女的世家夫人还更加惬意安然……
可惜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幼年随着父母乡野田地中讨食时没丧命,在原东园后院中十月怀胎艰难生产时没丧命……却就在她本该安享富贵的时候,蹉跎在佛堂道尊神像脚下,最终在原随云不到十三岁时,就黯然离世。
因为原随云的眼睛。
☆、141·赏莲
原东园可以设法遍请天下名医、遍寻天下灵药,小原夫人却没有那样的能力与见识,在发现原东园竭尽所能都不能让原随云重见天日的时候,她能做的,也只有一边吃斋念佛拜三清,一边暗自垂泪许寿命——原随云幼年时,不知道多少次在那渺渺的檀香和木鱼声、法铃声中,听到小娘亲一声声呢喃:“信女愿以剩余所有寿命并来生福泽,求爱子云儿一世安康、痼疾早除……”
原随云三四岁懵懵懂懂时,还曾随着他那连佛家木鱼和道家三清铃的正确使用方法都闹不明白、就放到一室里头乱使一气乱拜一通的小娘亲,一道儿左拜佛陀观世音、右叩三清四御尊;七八岁上头就懂得暗叹他娘拜神都不专业,便是有神明也不肯降福气;十一二岁上头已经明白了小娘亲如此这般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便是暗室独处之时也再不慨叹“淫祀无福”诸语……
但世事总是那般难,还不等摸着那按说还不到三十就已经干燥皱褶的皮肤暗暗怜惜不已的原随云,想到说服小娘亲不再日夜辗转哀告的法子时,小原夫人就因长期的持斋抑郁重病,继而亡故。
她临终前依旧悬挂在心的依旧是:但愿上苍在收走她的魂灵的同时,能还给幼子一个依旧光明五彩的世界。
但很可惜,一年又一年,原随云依然看不到世间五彩。
十二岁的原随云,站在小娘亲的那个乱七八糟佛陀观音三清道祖供奉一气的佛堂前,笑得极其讽刺。
他觉得世上没有神明,想重获光明,要紧还是靠自己。
然后一天一天又一天,原随云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他能毫不留情地将那些讥讽他眼盲、又或者用一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态度可怜他的人,都给拖到一样的黑暗之中;他能面不改色地看着手下圈养的医者,将活生生的死囚眼睛划开……
但无论拖下多少人共享黑暗,无论用了怎样的残忍手段去探寻人体眼睛的奥秘,原随云依然看不到世间五彩,甚至看不到丝毫亮光。
十四岁余的原随云,已然就像是那个在瓶子里头等得快要绝望的恶魔,也许再过不久,他也将发下放出他者死的恶愿。
可花小七的运气是真的好,原随云现在只是“快要”,却不是“已经”。
花满楼挽救了一个即将彻底堕落深渊的灵魂,而原随云,顺着叶脉抚摩着那茶盏上绘着的小小莲叶的原随云,他忽然又愿意相信神明了。
在小娘亲二十七月孝期正满之时,在代小娘亲为外祖母奔丧的时候,正正好遇上这么一个简直堪称神仙妙手的花满楼,若非神明奇迹、阿娘保佑,还能因为什么?
神明从不轻易垂怜众生疾苦,但因果报应未必没有道理。
隔着黑纱,原随云也能看见背光而坐的花满楼,那方才还拈着金针在自己身上妙手施为的手指,此时正轻轻摸过一朵莲花,将绽未绽的莲花粉白中透着红,垂眸轻嗅花心的人温柔悲悯,原随云却忽然心生敬畏。
世间最恐怖的事情从来不是无知无畏,知而不畏方最是难缠。
无争山庄侠名赫赫,原东园文采风流宽厚悯下,原随云幼承庭训,何以偏就成了个狠心人?便是心慈手软者掌不得偌大家业,原随云原也不该是那般的,只不过绝望和黑暗总是格外容易将人心扭曲,而原随云堕入黑暗时又实在太过年少,再是聪慧也免不了执拗懵懂,若是再加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疯魔到将敬畏抛除,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如今,原随云看着花满楼半裸露在阳光下、半隐没在阴影中的那抹笑,忽然又重拾了敬畏。
纵然原随云做不来那等合什叩拜谢天谢地谢神明的凡夫村妇之举,举止也力持温文镇定世家风范,但总有一些什么,已经不同。
草木春秋全赖天时,花满楼自幼爱种花植草之事,如今更是日夜与绛珠为伴,少不得越发敏感。原随云心性的瞬间变化,花满楼几乎立即便感知到,他脸边笑意越发温柔。
原随云却终于放下茶盏,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蒙眼的纱布,在他对面落座:“你真的不在意吗?”
花满楼将莲花轻轻放回白瓷浅盘中,微微露出点儿疑惑之事:“在意什么?”
“重获光明之后再次失去,你真的不在意?”原随云端正坐好,眼睛透过纱布,定定凝视在花满楼脸上,不放过他眉眼之间的丝毫变化,却见花满楼一怔之后,坦然一笑:
“要说完全不在意,大概也不可能……不过当时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早知道那般便要有好些年头再看不到世间繁华好景,但怎么说呢……比起幼年失明那一回,我如今虽也是看不见,但不用眼睛也能打理自身的能力,总是锻炼过一回,重拾起来并不难;而且比起幼年那遭,诸般寻访名医却始终不得见天日的茫茫然,今次好歹知道最迟在满足了什么样的条件之后,必能看得见……”
原随云很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遂问:“要满足什么条件?可有随云能效劳之处?”
花满楼摇头,修行之事,连已经筑基的唐悠竹都不能帮他多少,原随云更不能,但他有心有意,花满楼还是温和谢过原随云的好意。
原随云越发想不明白了,他原不相信花满楼能治他眼疾时,还想过此人若假装瞎子欺哄丁枫,他便让他知道真正的瞎子是什么滋味;后来信了花满楼所言时,又将这些年搜罗的可能治疗眼疾的药物偏方、甚至连手下养的那群不为人知的医者都一一过了一遍,很是以为花满楼的治疗方法必是限制得他“医者无法自医”的关键,原随云也决定了,虽然那些医者的存在若是曝光,于无争山庄的声誉确实有大妨碍,但哪怕是先让花满楼获得光明之后才灭口呢,也总要先回报了再说……
但就他仔细观察,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情,此人竟是真的坦然接受了这般处境,并且对他全无所求?
可又为什么,要让丁枫引他来治疗?
花满楼失笑:“哪儿需要那许多理由?真要说的话……嗯,因为被误认过,所以觉得很有缘;因为我自己也是自幼失明,所以乐意看别人重获光明……算不算?”
原随云想想自己制造的那些瞎子,不知怎么的,便有点儿心虚,总算万幸,真的瞎到无可挽回的那些,目前都只是从狱中买来的死囚犯;而一般没什么恶行的奴婢,却只是将上下眼睑缝合了,这要重新割开虽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就是不知道眼睫毛还能不能长出来……但即便长不出来,也算不上什么大妨碍……
原随云觉得比起重获光明,那点儿眼睫毛真心算不上什么;也觉得终身买断的奴婢,买下的时候也说过生死皆由主人了,这只取走一点儿视力也更算不上什么……
但在花满楼的温和“注视”之下,哪怕确认过那双眼睛是真的看不见,原随云还是莫名的有点儿心虚:“……哦……”
花满楼笑得越发温柔慈爱,这喃喃讷讷之态,与丁枫倒真是一家子出来的。
原随云:又来了!明明是个看起来不过二十许的家伙,偏偏偶尔这神情,比老爹还老爹!
给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俊美青年慈爱笑的滋味啊,原家独苗苗的原随云真心不自在,借着抿茶掩饰了一下脸上瞬间的不自在,才想起对面这人是看不见的,便放下茶盏,声音如常:“花公子心志坚毅、敦厚侠义,随云佩服。”
花满楼眨了眨眼,怎么连这讷讷之后砸好话的做法也那么相似?
——当然是因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宫九携着蓝蝎子泛舟归来,看到这两人相对饮茶的模样,冲口就也是一句:“照镜子呢花小七?”
花小七依然只是笑,原随云却眯眼打量了一下宫九,笑得温雅的少年,即使隔着黑纱也仿佛能嗖嗖射出眼刀来。
宫九浑然不以为意,原随云身上的杀气虽也不弱,却偏要藏在温文尔雅的面具下,便总有几分绵里藏针的无趣——九公子对于激不起自己“兴致”的人,从来不惜得多加关注。
蓝蝎子便也不去管他,直接把怀中抱着的一大捧莲花莲叶塞到花满楼手中:“这几朵开得特别漂亮,莲叶也格外青翠肥厚,师叔且赏着玩儿。”
原随云的眼刀子就嗖嗖转了向:给个瞎子花儿赏是什么意思?要说也该如丁枫那般,婉转请他品品花香吧?
花满楼却不以为意,一朵朵、一叶叶轻轻触摸而过:“果然好花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