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久没有喝到这样香醇、又奇异地让他没有咳嗽欲望的酒了。
这酒自然不是唐悠竹原先拿来给雨化田下螃蟹的黄酒,而是宫九特意酿给朱见深的药酒——不知道用了什么材料,却恰好是清肺不伤肝、又还没什么药味的好酒。朱见深最开始不过得了一坛子,虽他是个自己个儿春夏之间爱咳嗽的,得了这样好酒极珍惜,偏对唐悠竹十分大方,一小坛子都要分他一半儿,最后宫九不得不酿了许多,再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的牛皮糖分走一半……
现在还给唐悠竹随手拿出来做人情……
所以说,宫九看唐悠竹不顺眼,还真是有点儿理由的。
李寻欢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他看向笑着给雨化田盛汤的王怜花,心中琢磨的事情,在“这位前辈对于忽然冒出来的儿子持有何种态度”之外,又添了“万一王前辈不喜,这几位前辈不知能不能劝一劝”。
也许应该能。
花满楼温和无害,唐悠竹也客气热情,雨化田面上虽淡,好像也是个不难相处的人。
正琢磨着,门却又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居然是龙小云。
他没有通报姓名,但唐悠竹都不用系统面板查看他的名字,就能知道他是龙小云。
因为他喊李寻欢:“李大叔。”
因为他看着李寻欢的眼神非常复杂,仿佛满怀怨恨,又仿佛还藏了点儿什么。
十三四岁的孩子,敢这样看李寻欢、会这样看李寻欢的孩子,除了龙小云,还有哪个?
何况他还要问李寻欢:“李大叔既然来了,怎么不去看看我妈?我爹爹虽然不在,可我知道李大叔和我妈也是好朋友的——都说李大叔最重义气,怎么这两年也都不来看看我妈,看看我们孤儿寡母的,过得可难不难?”
龙小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笑得很甜,眼睛中却淬着毒,剧毒。
而李寻欢,方才还因为杯中美酒而眼神茫然浑身放松的李寻欢,听了他这几句话之后,却仿佛被浸了盐水的鞭子狠抽了一顿似的,浑身肌肉都抽搐起来,而他那明亮的充满希望和活力的眼睛,也在瞬间变得苍老、疲倦、而憔悴。
岁月病痛都催不老的人,却在一个孩子的几句话间,忽然仿佛连腰都伛偻起来了。
他捂着嘴,没有咳嗽,却也喘不过气来。
龙小云还在笑,他的眼睛甚至更亮了,仿佛看到李寻欢痛苦,他就开心了。
花满楼却没有笑。
几乎一贯带着温暖温和笑意的花满楼,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雨化田更是连汤都喝不下了,唐悠竹脸上便也淡漠得很。他没有训斥龙小云,却是问李寻欢:“据说龙夫人是李公子的表妹?”
李寻欢压下心口的绞痛,点点头:“是。诗……龙夫人是我表姑家的姑娘。”
唐悠竹便淡淡问他:“那么你为什么不好好教导一下这个孩子?都说娘亲舅大,你虽然只是表舅,但龙夫人据说是自幼失怙失恃、在李家长大的——想来也没什么亲兄弟能托付,听着孩子所言,他父亲也是常年在外奔忙的,而龙夫人……女人家虽疼爱孩儿,却总是宠爱多些,何况男孩儿本就不该长于闺阁之中。我听说李公子膝下也没什么儿女徒弟承欢,何妨将这孩子接走,代为管教?”
☆、114·龙小云
李寻欢听得呆了一呆,唐悠竹却没有看他。
因是修行,却未能辟谷,雨化田的肠胃这些年虽养好了许多,唐悠竹总还是格外在意些的,这饭后小半碗的养生汤,从来不给落下。
故而唐悠竹嘴里虽和李寻欢说着话,手里却是举着勺子舀了汤到雨化田嘴边,眼睛里头自然也只得一个雨化田。
龙小云听了唐悠竹那几句话,眼中掩藏在怨恨之下的复杂神色仿佛愈加浓重了,而奇怪的是,在那掩藏在怨恨和迷雾之下的复杂神色越发浓重的时候,他眼中淬的毒仿佛也没那么毒了。
但很快的,就在怨毒即将散开的时候,他咬了咬唇,眼神之中恨意更炽,脸上的笑容也越发乖巧甜蜜:“可不是么?我妈原也说让我和李大叔学的,可惜李大叔总是不愿意。其实收下我又有什么不好的呢?特别是今天一看……”
他的眼睛在唐悠竹喝雨化田身上绕了一圈,神色越发恶毒起来:
“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李大叔岁数也不小了,却一直不肯成家。之前那些人不明就里,只知道传些乱七八糟污蔑我妈清誉、有损李大叔威名的闲话来,现在看着……嘿嘿,分桃断袖原也是雅事——李大叔果然雅得很!又至今风韵犹存的,也难怪……只不过李园果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那收下外甥承欢膝下,岂不是好得很?好歹多个师徒名分,日后表外甥给您供碗饭,也更名正言顺些呢!”
大庆民风说刻板也算不上十分刻板,龙阳之事也算不上十分稀罕,但在以武为尊的江湖上,那样以男身做女事的行为,少不得格外惹人侧目,大多数江湖人的眼中,男男之事,要么是穷乡僻壤娶不上妻子的地方契兄弟搭伙过日子,要么是达官贵人亵玩娈宠——不过是个玩意儿!
龙小云对李寻欢说的这番话真心不可谓不毒,他甚至暗示李寻欢是被亵玩的那一方,但对于这个虽然桀骜狠毒、但也是因为他才越发不幸的孩子,对于这个林诗音唯一的孩子,李寻欢的容忍度总是格外高些的。
何况在暗处守候林诗音的这两年,李寻欢也看到了,无论这个孩子多么桀骜狠毒,他至少对林诗音是孝顺的。
林诗音这两年总是睡不好,李寻欢虽能守着她,却只能在暗处、甚至不敢应她一声的暗中守候,而这个孩子,却能在她做针线时陪在一边练字。
甚至于,在龙啸云抛妻弃子运走江湖的时候,在林诗音只知道一味儿良善的时候,这孩子已经努力撑起一个家。
只冲这一点,无论他对李寻欢说出多么狠毒的话,李寻欢都无法对他生气。
可龙小云不该把唐悠竹雨化田也给一起说进去。
哪怕李寻欢可以放弃从他们身上给阿飞增加父子融洽相处机会的打算,龙小云也不该把唐悠竹和雨化田说进去的。
不是每个人都如李寻欢一样,总觉得亏欠了他们母子,总觉得自己无论在他们一家身上吃了什么亏,都能够体谅、原谅、不予计较的。
何况那是王怜花的师傅。
李寻欢刚才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自然也听得出,王怜花的这个师傅,应该不是将他教导到连沈浪都要头疼的地步之人,但能让一个已经能让沈浪头疼的王怜花都愿意俯首认他为师,甚至在他的爱人轻轻一句话之下,就乖乖下厨重新整治菜肴的人……
不只实力深不可测,而且那性情……
李寻欢才变了脸色,要先一步训斥龙小云,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张不开口、说不出话,甚至连眼睛都动不了了。
果然王怜花的师傅,也不是什么软弱慈善可欺之人。
李寻欢能坦然接受这一点,却不得不为龙小云担忧,可他动不了。
再如何神鬼莫测的飞刀,当一根手指头、甚至一根眼睫毛都动不了的时候,也是没有用的。
李寻欢很急,但他甚至连给龙小云一个眼神,又或者向唐悠竹赔一声罪都做不到,甚至连后背都流不出冷汗来。
甚至连呼吸都急不得、缓不得,这也让龙小云没有丝毫危机感的,在说了那样的话之后,还敢走了进来。
李寻欢急得不得了,但唐悠竹雨化田甚至那个方才还对他表现过好长辈的王怜花,都没有看他一眼,惟有花满楼安抚地拍拍他的手。
这并不能给李寻欢多少安慰,但他既然无能为力,也只能努力镇定下来。
花满楼或许不是最了解糖酥的人,但毫无疑问的,如果要评论糖酥夫夫贴心小棉袄的话,花满楼甘居第二,至少目前没人敢说他是第一。
所以最是珍惜生命的花满楼,能在这种时刻还镇定自若地安抚李寻欢,自然是有理由的。
唐悠竹根本没有要龙小云命的意思。
他只是忽然叹了口气,然后问王怜花:“刚才你那表侄儿说那孩子是他家姑表妹的孩子,对吧?是姑表,嗯?”
王怜花乖乖巧巧地点头。
唐悠竹就继续道:“据说,你那姨妈是嫁给了李家独子?而李寻欢他爹一辈子也只得你姨妈一个女人,更不可能弄出什么庶子庶女外室儿女来?”
李寻欢是第一回听说这位王前辈不只是和他爹知交那么简单——居然是有血缘关系的,貌似还算近亲,心中惊讶,可却连看过去一眼都做不到。
王怜花继续乖乖巧巧地点头,龙小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也许他也终于发现了李寻欢的不对——毕竟一个人如果静止到连眼珠子都不转了的话,说没有什么异常那肯定是说的人不正常了。
但他这时候已经走进门来。
何况即使还在门外,对于这样一群完全不动声色就能让李寻欢动惮不得的强人,龙小云也没把握自己能逃脱。
所以哪怕他明明记得他妈妈和他说的和李寻欢的这个姑舅亲,该是反过来的——也就是说,应该是林诗音的父亲是李寻欢的舅舅,而并非李寻欢的父亲是林诗音的舅舅,但他还是乖乖巧巧恭恭敬敬的,喊了王怜花一声:“表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