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点醒时不觉得,一旦被挑开来说了……
无论是和汉人、还是外族生下的子嗣,背国而逃的祖先,被异地养育的后人……
赵怀安自幼所受的,本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教育,君弃臣固然不义,臣弃君却已不忠,如果再加上弃国、弃家……
赵怀安没有说话,唐悠竹就叹了口气:“既然你都答不出,那又为什么会觉得忠良之后被你们护送出关,就是对他、对他的长辈好呢?”
赵怀安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脸冷得像是大漠的风沙也腐蚀不去的岩石。
但雨化田迅速给他补了一刀。
赵家遭难,赵怀安依旧纵横江湖,却不曾寻找那些参过赵家的人寻仇,更不会拿那些行刑的侩子手如何……为的什么?不就是知道赵家当日的罪名虽然有被污蔑强加的,但就赵家正经犯下的那些,抄家斩首流放……都已经是有同年亲友周旋之下的从轻量刑么?
谁与争锋?
☆、第 48 章
当然因为文人爱讲究和光同尘,官场上白莲花那是万顷荷塘都未必有一朵的,那些参过赵家的人,在赵怀安这些年的行侠仗义中,也死得七七八八了,但令国洲雷崇正都可以作证,他们和赵怀安行侠仗义了的对象,都必须是确认了足以一死的罪行方才动手的……
可说一千道一万,赵家不干净,是事实。
赵怀安在行侠仗义的过程中,无意识地依照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式行事,也是事实。
赵怀安依然努力挺直脊梁,眉眼间却染上一丝颓色,尤其在他听到马进良称呼唐悠竹“小主子”之后。
他家祖上虽是农户,但赵觅之两榜进士出身,官至尚书之尊,赵怀安是其嫡孙,虽不居长,却是又富又贵的三代。赵觅之为人处世,暗地里多少妥与不妥的,暂且不说,至少面儿上很是光鲜,赵怀安自幼听的都是忠君爱国圣贤规矩的话,他一度也以为祖父就是史书上那种刚正不阿的贤臣能吏。后来年岁渐长,现实给了他极其凶残的一刀,周淮安侠义满江湖,却劝不住家中乱象。
直至赵家获罪,赵怀安空有一身武艺,也未必没有法场劫人的勇气,却实在不敢去面对那仿佛带着受害人斑斑血泪满怀怨恨的罪状。因此周淮安可为不相干的外人劫囚车劫法场,赵怀安到了自家血肉临刑时,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买了几具年岁合适的幼童尸体,换下了本该被没入官奴的几个小侄儿侄女们罢了。
从此落拓江湖载酒行,路见不平拔刀助,俨然一个纯粹的江湖游侠。
可心里,到底是惦记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皇家的。
尤其带了几分重振家声的希望。
赵怀安可以杀贪官、诛污吏,带着圣上谕旨出京办差的东厂督主也可以毫不迟疑一击毙命,然而他从来没想过反朝廷,更受不了自己被君王挑毛病——偏偏还是正正经经他赵家、赵怀安理亏了的毛病。
他今日落入西厂督主手中,原不指望着活命。然而连清清白白死去都不能,他也只能努力挺直脊背,竭力维持住最后一点骨气。
就算行事中有所私心偏颇,但至少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只是不曾足够刚毅无情到将该杀之人不论亲疏都杀尽罢了。
唐悠竹挑着眉笑:“你是不是觉得你没做错?你是不是觉得你至少没完全做错?你只是做得不够彻底,做出来了的,却不算错?”
赵怀安沉默半晌,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摇头之后、又是点头:“将忠良之后送入敌国,确实是我行事不周。但赵怀安行事虽不敢说十足磊落,却也没辱没了一个侠字。”
唐悠竹仰天大笑三声,而后晃着胖脑袋:“错了!行事不周反而正常,若是凡人事事周到,哪里还有圣贤什么事?但你说不曾辱没一个侠字,嘿嘿!”
他得意得连胖脚丫子都晃了起来,那副模样比之街边的顽童也不虞多让,令国洲等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也罢了,赵怀安这样猜出来七八分、偏又还不熟悉他行事的,却未免有些瞠目:实在想不到天家皇子、大明储君,竟是这般德性!
不说别人,赵怀安都觉得自己死撑着脊背的行为有点傻。
但很快的,唐悠竹又刷新了他们的认知。
糖糖大人用一种非常顽童的姿态,讲了南宋末年一个大侠的故事。
巧合或者故意,里头那个大侠就和被赵怀安送走的忠良之后差不多,其父便是在故国遭人迫害,其母远走草原。但稍微好一点的是,当时的蒙古还只是一个刚刚开始强大的部落,和宋朝,起码在一开始,是无冤无仇的。
那位大侠在蒙古长大,和成吉思汗的儿女交好,甚至一度与成吉思汗的女儿定亲;他帮助当时还不够强大的蒙古抗击金国的压迫,但在蒙古开始向汉人挥起屠刀时,他毅然舍弃了曾经如父亲孺慕过的大汗,舍弃了金刀驸马的荣耀身份,坚决守在蒙古南下的要塞之处,即使与幼年的兄弟好友刀刃相向,也不退却。
可这么一位大侠,却几乎不曾将屠刀挥向南宋的官员。
说到这里的时候,唐悠竹歪着脑袋问赵怀安:“难道南宋就没有贪官污吏?你猜那位侠士为什么几乎没杀过宋朝的官员?其实当时蒙古初兴,成吉思汗还是挺英武的,和那位侠士关系最好的一位蒙古王子托雷,也是很不错的一个人——但为什么那位侠士要和他们生死决战,却甚少对南宋的贪官挥刀?”
赵怀安沉默半晌:“……成吉思汗虽好,却是外族。而即使是贪官,也未必都不懂得倾巢之下、无有完卵的道理。即使想贪污,也须得太平盛世才能安享富贵。当时情势危急,那位侠士大概是觉得,哪怕是贪官,只要还能在抵御外族上起些作用,也都是能容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