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病了好些时日,今儿还特特撑起来照看太子,朕十分感念她的一片仁厚慈心。但万一为此反将太后累得病情又加重了,朕心却如何安得?这世间,从来没有为了儿子累了母亲的道理!况太子也倦了,太后想必也是不舍得他劳累的——你只管去回话,就说太子现住在东宫,日后有的是机会与太后请安,不需急在一时,太后还是保重自己为要,莫让朕和太子挂念。”
清宁宫来请人的是大太监梁志,这梁志往日在皇帝跟前也很有几分脸面,但近日太后与皇帝母子关系微妙,王怀恩或许没有发现,很是为周太后办了些不好与外人道之事的梁志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此时听皇帝这般说话,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周太后的一片慈爱之心又细细描述了一遍,末了笑道:“太后见孙子,自是不觉劳累,但累着小殿下必是万万不舍的。”
皇帝点点头没再接话,梁志心里越发忐忑,虽面上不动声色,告退出奉天殿之后,却在殿外踉跄了一下,雨化田尽看在眼里。
皇帝金口玉言许了唐悠竹回去休息,自己也急巴巴回了永宁宫求抚慰去了。
唐悠竹倒是牵着雨化田的手,也不乘坐轿辇,慢悠悠走下太和殿,临过中左门时才想起来,回头看时,忻王等人由侍立在太和殿下,唐悠竹挥了两下胖爪子招呼:“叔叔们可要同往东宫坐坐?”
忻王等人都很有心和新太子打好关系,奈何方才皇帝连周太后的面子都驳了,他们如何好去叨扰小侄儿休息?一个个都小心回话,只说改日再去拜见太子,唐悠竹也无所谓,又对其他宗亲大臣们笑了一笑,继续拉着雨化田:
“酥酥,我们回去!”
“酥酥,糖糖会好好刷牙漱口的,所以等一下多吃一块奶油卷好不好?”
“酥酥,糖糖都会背寸阴是竟了,你回头教我写字呗?我这次一定不拿手盖画儿玩!”
“酥酥,听说昨儿御马监新出生了一匹小马,能不能教糖糖骑啊?”
“酥酥……”
还没散去的之众人听着新出炉的太子殿下拉着忠义郡王一路亲亲蜜蜜的唠嗑,神色各异,惟有姚夔怡然抚须而笑:“太子殿下果然天资聪颖!”
——其年恰逢春闱,姚夔子姚璧二甲进士传胪出身,不久入东宫詹事府,为从六品赞善。
赞善原只是陪太子读书的闲差,然而太子年幼,远不到出阁讲学之年,偏天资聪慧,这位原本据说就是太子能背三字经、百家姓的启蒙人的姚赞善,说是伴读,其实是继续为太子讲解三百千等启蒙书籍。
这天,正好讲到治本于农、务兹稼穑,唐悠竹撑着胖下巴,看着外头晒得人眼花的大太阳,还有太阳底下明明才浇过水、此时却已经蔫儿巴巴没什么精神的花卉,忽然问:“花儿需要水,农耕更需要水吧?它们天天一日浇两次水都这样,外头农人能给稼穑浇足水吗?”
姚璧想起自家府里干涸得差不多的景观溪流,也不自禁叹了口气,但想起储君不足二周岁,便已知道体谅民生,又打点起精神道:“民生多不易,幸而去岁鲁浙水患时,陛下怜悯,起内库银钱修堤坝、开湖泊,京师诸地也多效仿为之,如今想来尚可支撑。”
去年雨化田奉旨督办内库赈济堤坝等事,硬是在京师诸地也折腾了好些事儿,甚至以皇帝皇庄为引,强硬要求各处管庄太监必须保证平均每一亩地该有多深多大的储水坑,不达标的通通换下来,皇帝居然也由着他折腾,为此连周太后门下出身、后安排到皇庄上养老的几个老内官都给免了差事,惹得周太后又病了好几天,朝臣文人知道的也不是没有议论,但雨化田此举在当时虽看着劳民伤财,却到底花的不是国库银子,又不是为己谋私,再加上后来鲁浙等地果然发生涝灾,雨化田那么动作也算得上防患未然,灾后这几地的百姓,再说起老妻少夫时,据闻接受度都大了许多。
姚璧想着,摇摇头,果然内侍宫女出身的,也未必就一无是处。
他是个文人性子,又因是姚夔老来子,性子很有些呆,想到出神时竟忘了是在太子身边伴驾,傻乎乎地就对着另一边批阅宗卷的雨化田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唐悠竹看得好玩,故意捂着嘴怪声怪气问他:“我家酥酥俊不俊?”
姚璧是个实诚性子,此时又大脑放空中,身体十分本能地答:“俊!”
唐悠竹就乐得嘿嘿哈哈地在罗汉床上滚了两圈,雨化田阴恻恻瞪过来:“臣以为殿下是在习学,结果却是在学翻跟斗么?钟鼓司那儿有不少极擅翻跟斗的小内侍,殿下可需要唤几个来教教您?”
唐悠竹迅速翻身坐好,胖脸儿上的笑从戏谑转为谄媚:“不用不用!孤可没想要学翻跟斗,是方才和姚赞善说起酥酥去年在京师修堤坝挖湖泊池塘的事儿,觉得您真是高瞻远瞩居安思危格外有先见之明,是以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姚璧呆呆地半张开嘴唇,就算臣在发呆也看见了,殿下您的五体投地是仰面后翻两圈半么?真是有创意,我等凡人实不能及也!
雨化田似笑非笑:“殿下果然天资聪颖多智近妖,这就连高瞻远瞩居安思危先见之明五体投地都知道了,却不知道是否听说过巧言令色?亏得您是殿下、是主子,不然还不知道会成为何等样的佞幸之臣!”
唐悠竹眨了眨眼,继续谄媚笑:“酥酥真谦虚,孤可从来不说谎,都是真心又真心的大实话呢!”
转了转眼珠子,翻身下了罗汉床,几步跑到雨化田身边,十分熟练地攀着小腿抱大腿,仰着胖脸儿嘿嘿:“酥酥最厉害了,可是老天爷不给力,都好多天不下雨了,我昨儿还听了一耳朵,说是运河都要干涸了呢?”
雨化田皱了皱眉,在他那场大梦里头,今年四月夏,确实是京师久旱、运河水涸,他之前借万贵妃对故乡鲁地的怜悯眷顾之意,也顺便在京师等地做了些预防,可到底能挽回多少,他也真没把握。
雨化田梦里梦外十几年,御马监外就是西厂,研究的不是兵事就是刑求,水利上头实在是七窍通其六,虽明知道今年夏天京师大旱,除了多多督促各地深挖池塘储水外,竟是一窍不通。
唐悠竹其实也没比他好多少,但仗着未来数百年的见识,便咧着嘴猴在雨化田身上胡搅蛮缠:“听说酥酥之前让人多多挖池塘,湖泊也清出来好些淤泥,多储备了好些儿水,现在人说起来都赞酥酥好呢!连带孤都得了好些夸赞~”甜言蜜语捧了雨化田一通,之后才问:“酥酥,孤有多少钱啊?够不够我烧点儿东西玩啊?”
雨化田斜眼鄙视他,前头铺垫了那许多废话,他还真以为这世上真的有天生又以民生为重的君皇,这么小不点儿就知道要掏私房赈灾呢!结果却是想着玩!
——白瞎了他还琢磨着要如何恰到好处地教育某个还是储君、就想着赈济万民收买人心的傻瓜蛋,结果全是他想太多!
雨化田狠揉一把那胖脸颊,虎着一张脸:“好好儿的,烧什么玩儿?难道之前在御花园烤栗子没烧够花花草草,还要把东宫也烧一回?”
这丑娃娃也不知道转的什么心思,又是见天儿把万家那个牛牛接进来玩儿、又是去乾西五所寻几个小叔王闹腾的,前儿竟是纠结了一帮子人在御花园烤栗子吃,结果险些儿引起火灾,亏得他们挑的地儿是一个湖心亭里头,见势不对时,一群人呼啦啦赶紧跑回岸上,那亭子下头虽有个景观小山、山上也栽得几株花花草草,从亭子到岸上的回廊却是石板石栏,底下又是湖水,是以就算湖水因着天旱少得可怜,那火也只烧了亭子并小山上一些物事,万幸没造成什么大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