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说贾母避开了京里这场祸事,贾政的眼神闪了闪,想说点什么,犹豫好一会儿終是没做声,开始脸上还有些不服,到得后来却是安下了心,可不就是贾母说的,他如今才回京,经过这一番祸事,京里的权贵官员早被筛了一遍,他如今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还有得要贾赦帮衬的,说不得得跟在贾赦后面多看多听。搀着贾母走上石子路,贾政提醒贾母:“母亲小心脚下。”一会儿才哑着声音说道:“母亲为儿子殚精竭虑,儿子知道分寸,一直在外,也没能帮上大哥的忙,劳累了大哥辛苦这许久,后面我一定跟着大哥好好学,多看多听少说话,绝不叫母亲失望。”
贾母不尽欢喜:“你能体谅我这份心,我就什么都够了。”说话间便到了荣禧堂,贾代善原不想住这里,贾母却说这里方便她看顾,贾代善也便罢了。进去前,贾母提点贾政:“你爹自小疼你,对你期望甚高,偏上次小人作祟,害的你爹误解了你。如今你爹是认定了你做错,你看在他如今不好的份上,也别跟他争执,他说什么,你听着就是,回头跟他说知道错了,也就完事了。你是不知道,你爹他啊,梦里都叫着你的名字呢。”
关于贾敏小产的事,贾政真真是被泼了一身污水,偏他怎么解释,贾代善就是不信,也就是贾母疼他进了心坎,明明也是怀疑,为了他,愣是什么疑点都不信,就认定了他无辜。说到底,单单只是一腔母爱,真真看着证据说相信他,贾母未必能做到。贾政经历了在外面的那一番事,虽然不忿,却知道那暗算他的人实实在在把陷阱布置的天衣无缝,他若没有真实确切的证据,贾代善绝对不会相信的,也就歇了那份想要辩解的心思,便说道:“儿子明白的,绝不会顶撞父亲的。”
贾母这才放了心,进了房间,贾代善却还在睡,正想带着贾政出去坐,贾政摇摇头,上前去好生看了贾代善的脸色,看了太医开的药方,又问了伺候的下人贾代善今日的情况,在窗下坐了下来,小声跟贾母道:“许久不见父亲了,儿子想多陪陪他。”
贾母哪有不允的,坐在椅子上拉过他的手,笑道:“我儿纯孝,等你爹醒了见到你,不定多开心。”怕打搅贾代善休息,压低了声音问贾政在外面的事情,贾政耐心地一一回答了。
本就是感情深厚的一对母子,这一聊,便没了个休止,直从太阳高升聊到了夕阳西下。晚饭时,贾母直接一句吩咐下来,让人把饭菜送到荣禧堂,她和贾政一起用了,给贾政的接风宴,改日再摆,面上的借口也是堂皇:“老二赶了这许久的路,实在累了,不好再劳动。”
张氏听罢,对着贾赦就冷笑道:“亏得你准备了这许久,二弟却是吃都不吃,好好一桌接风洗尘宴,不定推迟到什么时候,回头说起来,还是你这个做大哥的不尽心。”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庆功宴、洗尘宴,明明贾赦做的好好的,准备安排好了一切,贾母却说不用,理由一堆,回头跟人说起来,却只说没有摆席,旁人不知究竟,只当贾赦不经心,背后嚼舌根,谁知道他们的委屈。
贾赦不耐烦:“二弟向来一堆心思,保不准是他的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多会哄人,母亲哪能敌过他,不定被他哄住了。你少这么阴阳怪气的。那可是我母亲!”
张氏气结:“我这都是为的谁,还不是为了你?你就当个傻子被人这么哄着好了!”到底是长辈,张氏不好直说贾母的不是,却也见不惯贾赦这么轻骨头,被贾母的好脸色哄了几天,就全把以前受的委屈都扔到了一边。后头谁知道贾母二房那里准备了多大的坑等着贾赦跳?“不是我背后道人长短,只是爷还要多想想以前,母亲对二弟,用了多少心?”
贾赦这会儿哪听得进去,看张氏脸色苍白,病还没全好,也不多说,愤愤站起身,甩袖就走:“前头还有事,我就不留了。”大踏步出了房门。
张氏好险没一口血吐出来,粗喘着气,胸口憋得一阵抽痛,啪一下把筷子放了下来,撞在筷子托上,好大一声响,气道:“他就是这样,怎么说都不听,就太太的话管用,几句话,哄得他当牛做马,把我和孩子都给拖进去,以前吃了多少亏,偏他从来也不长记性!”
金妈妈吓得直劝:“奶奶可别如此,气大伤身,您这会儿可不能生气,太医说了,您伤了元气,得好生调养呢。”金妈妈这会儿想起太医的话,心里还哆嗦。张氏这段时间着实受了不少苦,又担惊受怕,底子就亏了,太医说,要不好好将养着,恐会有碍寿数。这可不是玩笑的。“您也不是不知道大爷的脾性,对太太的那份孝心。您别看大爷平日那样,对老爷太太,上心着呢。前头您担心也是该的。可这会儿不是二爷回来了。大爷对二爷,可不比对太太,您就看着吧,事情啊,没您想得那么糟。您现在啊,最紧要的还是身子。”
张氏虽然还不放心,可想想也对,贾赦对贾政,可不比对贾母,那心里的芥蒂,深着呢。脸色就好了许多,只是还有些不痛快,气哼哼地说着贾母不地道:“以前来阴的,这会儿倒好,还学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真真是越老越成精,这手段还用在自己儿子身上,忒的阴损!
晚上,贾代善终于清醒了过来,看见贾政坐在床边上,脸上登时挂起了笑容,长长松了口气:“老二,你回来了……”
贾政低头哽咽:“父亲,儿子回来了……”
99
99、第九十九章 ...
富丽堂皇的大屋里前后左右巨大的灯架上满满点燃了几十根婴儿小臂般粗大的蜡烛,只把宽敞的房屋照得犹如白昼一般明亮。如此明亮的灯光下,便是贾代善老眼昏花,却依旧可以清晰看到贾政脸上受过苦难之后的沧桑憔悴。
到底是宠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从小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孩子,这许久不见,却是就险些见不着了,想到这些,贾代善便柔软了心肠,脸上也现出了心疼之色:“你在外头,受了不少苦吧。”贾代善说着,挣扎着要坐起来。他至今都还没能习惯软绵绵躺在床上,仰视着别人说话,每每贾赦贾母等人来,他必要坐起来,绝不肯这么干巴巴躺着说话。可惜,他身子实在太过虚弱,这会儿下人不下,没人帮着,他两手用力撑住了床榻,试了好几次,却怎么也不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半坐起来。
贾政赶紧伸手扶住他,搀着他坐起来,又给他背后塞了两个枕头,让他慢慢地靠在床头,心里当真百味陈杂,沉痛道:“儿子一切都好,只是不能在父亲膝下承欢尽孝,连您病了,儿子都这么许久赶回来,儿子心里,实在愧疚。”说着低下头,已是红了眼睛。
贾代善瞧着他满脸痛悔,实不似作伪,心里确是高兴的:“难为你不怪我把你送到老宅,害你遭了这一番劫难,还能这般惦记我,倒是我这老头子,对不住你。”喉间一阵痒意,贾代善忍不住低头咳了两声,旁边贾政猛然已跪了下去。
“父亲折煞儿子了。”贾政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儿子做错事在前,一时昏了头,犯下弥天大错,父亲动怒也是该的,此番也是儿子该得的惩罚,与父亲无尤,父亲这般说,儿子真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贾政自来是会说话的,会读书,有君子风范,斯文懂事,体贴父母,在贾敏小产的事之前,贾代善最欢喜的,便是小儿子的这番贵公子姿态,只是贾代善也不得不承认,大抵是一生过得顺风顺水,贾政比之旁人,多少缺了几分沉稳坚韧,处事也不够大气。只如今……
心猛然一跳,乍然见到小儿子的欢喜褪去几分,贾代善复杂地看着贾政磕红了的额头,半真半假地呵斥道:“胡闹,多久不见,竟连怎么孝顺父母都不知道了?你不在时,我最担心的便是你的安危,如今回来了,你还这般不爱惜自己,当真嫌我活得太久了?”说完也不等贾政反驳,忙忙抬抬手让他起来,“我们都别提这些了,你过来,让我瞧瞧。”
贾政便坐到了贾代善床边上,半垂着脑袋,任由老父打量,自己低垂的视线正好看到贾代善放在被子上的苍老经脉虬结的双手,贾政恍然记得,小时候,贾代善便是用着双手,手把手地教他读书写字,拉着他,给了他在荣国府里傲然众人的地位……当年那双有力的双手,而如今,已是斑驳痕迹,颤颤巍巍了。眼神一闪,贾政脑海中回想起贾母的谆谆叮咛,不甘地握紧了拳头。
坐得近了,贾代善看得越发清楚。比之几个月前,贾政粗看着没什么大变化,但细细观察,就可以看到他晒黑了许多,脸上也不如以前丰腴,两颊都消瘦了进去,眼角眉间多了几道痕迹,血色也不很好,眼睛里血丝遍布,眼下青黑一片,怕是许久不曾睡过了。
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贾代善想着,只问道:“几个月前,我受到叛党徒宥昊那边的信,却说是把你请到了他们那里做客,先头不方便通信,我也不知道具体事宜。老二,你给我好好说说,他们都是怎么拿到你的?”当日叛军起事,贾代善本不想搀和进去,只想做壁上观,连贾敬来,他都有心避嫌,却不想不久后,就收到了一封贾政亲笔,却是他被人挟持了。贾代善这辈子三个儿女,最疼爱不过贾政,便是他做错事,二十几年的疼爱却不是假的,考虑了许久,到底是帮着做了些事。如今贾政脱险,他正好要听听怎么回事。
贾政脱险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些日子里,他把前头发生的事来回细细掰开了嚼碎了回想了一遍又一遍,该知道的全知道了,当即苦笑道:“却是儿子不中用,不曾想,老宅里竟出了吃里扒外的奴才。先头儿子回了金陵老宅,在祖宅里行李还不曾收拾妥当,就出事了。”
金陵虽是贾家祖籍所在,可自开国起,荣国府宁国府便在京里落下了跟脚,连带着贾氏宗族里跟两府关系亲密地也跟着搬到了京里依附着过活,几代里,两府中少有主子去金陵,也不过是隔个几年去看看修缮修缮,留着心腹帮着看护祖宅而已。
只是没了正经主子在前头管着,再是心腹,几年散漫日子下来,心也就慢慢大了,仗着天高皇帝远,在宁荣二府都不知道的时候,私下里过起了自己的好日子。
这一来,贾政去金陵,自然就碍了一些人的眼。局势没乱的时候也还罢了,局势一乱,这些人就是致命的弱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