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闪石之间,江倦想起了什么,苏斐月也开了口:太子妃,你可还记得,臣与你聊过《桃花源记》?
  江倦迟疑道:嗯。
  苏斐月神色向往,若是能活在桃花源中,该有多好呢?
  你
  江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来自现代,那是一个公平公正的世界,也有一套秩序去约束所有人,江倦读《桃花源记》,读的是古人的向往,毕竟在古代,森严的等级才是常态。
  驸马对《桃花源记》赞不绝口,对他救马夫也表示肯定,可是顾浦望听过此事之后,却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他当时怎么就没有反应过来呢?
  连顾浦望都这样,驸马会赞同,真的很奇怪。
  你想创造一个桃花源?
  江倦震惊地问苏斐月。
  苏斐月轻轻点头,强权之下,必有压迫,我要这世间再无强权,也再无压迫。
  那你还挺厉害的。
  这是江倦的第一反应。但下一刻,他目光一转,看见门外有一截断肢,江倦睫毛一颤,发现了最大的问题。
  吓着了吗?
  苏斐月见状,倒也没放在心上,确实颇为惊世骇俗。就连我与老师通信,询问他的意见,老师不仅不再搭理我,甚至连上次登门拜访,都不再见我。
  江倦记得有这一回事,可是这不是关键,他摇了摇头,说:我没有被吓着,只不过
  你说要世间再无强权,也再无压迫,可你让人一路杀进来,让这么多人丧了命,对他们来说,你不也是在压迫他们吗?
  苏斐月叹息道:太子妃,牺牲不可避免,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便已足矣。
  江倦无法理解,他们要是跟你一样,都希望建成一个桃花源,并且愿意为之献出生命,这才算牺牲,可他们不是,是你的人突然闯进来杀死她们,这不是牺牲,这是杀害。
  苏斐月听完,只是摇了摇头,失望道:太子妃,我原以为你与我一样,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却不想
  你与他们无异。
  苏斐月道:今日只是牺牲千百人,来日便可造福数千万人!
  可是你要的桃花源,不是公正自由吗?
  江倦说:你说你要创造一个桃花源,然后不由分说地杀了他们,你与你所厌恶的强权,又有什么区别?
  苏斐月一怔,过了许久,才微微笑道:太子妃竟也如此能言善辩。
  这不是能言善辩,江倦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苏斐月不再与江倦往下说,只是轻声道:太子妃就在此好好休息吧,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他从江倦身边走过,走向躺在床上,又陷入了昏睡的弘兴帝,江倦又问他:你这样长公主知道吗?
  苏斐月目光微动,却是没有说话,只盯着弘兴帝,神色复杂。
  他多年的执念,终于要在此终结。
  行宫外。
  丝帛缓缓展开,字迹遒劲有力。
  自刎于酉时前。
  薛放离瞥了一眼,殷红的唇轻掀,笑得危险不已。
  来使心惊胆战地低下头,但还是颤巍巍地把苏斐月的交待和盘托出,苏大人说望太子殿下多为太子妃考量一些。
  白先生是他的老师不错,他也不愿伤及太子妃,但若是太子殿下不肯,那苏大人只好
  滚。
  薛放离阖了阖眼,双目血色涌动,形同恶鬼。
  话已经带到,来使见状不敢再久留,软着脚就往外跑。
  手指轻敲桌面,薛放离满心都是戾气,却又不得不静心思考。
  蒋森涛尚在返程,再快也要明日才能赶到。
  京中的禁卫军已经调来,但苏斐月的人马也在陆续赶来,不同于与安平侯的那一次对战,强行交战,胜算不高。
  况且他纵有千军万马,却只有江倦一个软肋,为他生忧,为他生惧,更为他踌躇不前。
  殿下,长公主带到了。
  侍卫押着长公主薛扶莺走入,与之一同走入的,还有顾相顾云之与顾浦望。
  薛扶莺一身华服、鬓发散乱,神色疲惫不已,她好似是一路哭过来的,却又努力维持着天家之女的威严,放离
  顾云之道:殿下,臣与望浦带人赶去之时,长公主险些也让人掳走。
  话落,他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就走了岔路。
  顾云之不说还好,他一说,薛扶莺又开始流泪了,斐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还有照时。他们、他们
  这么多年来,本宫原以为他在陪本宫游山玩水,却不知他在私下招兵买马,本宫与他朝夕相处,却也从未发现他包藏祸心,他
  薛扶莺哽咽不已,她拿起帕子,轻拭眼泪,人也越发的憔悴。
  薛扶莺恍惚道:本宫的状元郎,怎就成了今日的乱臣贼子呢?
  时至今日,薛扶莺都还记得那一年,京城的牡丹花开得当真是漂亮。
  她偷溜出宫,本是在赏花,忽然之间,听见一个少年郎的声音。
  老师,学生的志向从未有过更改。此生只愿去浊扬清,荡涤世间一切不公!
  薛扶莺想,什么人,真是好大的口气。
  她撩开帘子,朝外望去,红衣少年策马前行,衣袍翻飞间,眉宇尽是属于少年人的朝气与潇洒。
  也许是看了太久,薛扶莺被发现了,少年瞥来一眼,随即一伸手,摘下一枝牡丹花,途径薛扶莺之时,他手一扬,这一枝牡丹花,就这么别在了薛扶莺的耳后。
  薛扶莺一愣,本该大骂登徒子,可却是脸红了个遍,最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远去,心口也砰砰跳个不停。
  她的状元郎,有着世间最宽广的胸怀,也有宏伟的志向,他消沉过、也有过不得志,可最终也只是付之一笑,潇洒放过。
  原来这是她以为,也只是她以为。
  原来他没有付之一笑,也没有潇洒放过。
  他怀恨于心,筹谋多年。
  连自己这个枕边人,都一无所知。
  她的状元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呢?
  是那一年,他受人所托,前去为人洗刷冤屈,结果当地官商勾结,迫于强权,托付之人也反咬他一口,他被囚于牢狱,私刑用尽,苦不堪言?
  可最终,反咬他那人,她的状元郎,也一并救走了啊!
  还是那一年,他奋力逃出,将此事告知白雪朝,总算得了皇兄的口令彻查案件,结果费尽千辛万苦,甚至在返京途中,身中数箭,险些不治而亡,命悬一线,总归将人证物证带到,只待皇兄下旨惩处设施官员。
  可结果呢?
  皇兄根基不稳,此事又牵连甚广,最终选择放火烧尽账簿,并与他说水至清则无鱼。斐月,这一次,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此事莫再插手。
  彼时,她的状元郎日日饮酒,消沉不下,往日风流得意的少年郎,伏在她怀中痛哭失声:扶莺,我谁也救不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扶莺,是我错了吗?
  她的状元郎,不该是这样啊。
  他该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眉宇尽是风流色。
  思及往事,薛扶莺更为伤怀,她泪流满面,一时之间,竟有些站不稳,摇摇欲坠,薛放离端详她许久,只对人吩咐道:扶姑母下去休息吧。
  侍卫听令,带着薛扶莺下去,薛放离缓声道:顾相,你怎么看。
  顾云之思忖片刻,长公主与驸马,多年来伉俪情深,此番哭诉,又颇是情真意切,好似当真深受蒙蔽,但
  保险起见,还是让人看好长公主吧。
  停顿片刻,顾云之又问道:殿下,驸马可有派人前来,他的要求是什么?
  薛放离敲了敲铺在案上的丝帛,顾云之看过来,当即神色大变,酉时?现下已经不早了,只剩下两个时辰!
  方才蒋将军飞鸽来信,大军已行至路安县,若是走直路,蒋将军尚有机会赶到,可行宫傍山,必须要绕至盘水县,酉时之前,他是万万赶不回来的!
  薛放离漠然道:驸马之意,正是速战速决。
  为今之计,只有拖延。
  可江倦尚在他们手中。
  薛放离看向远方,巍峨高山下,宫殿辉煌,流水穿过宫殿,最终汇聚成河,流向远方。
  他神色一动。
  殿下,水。
  与顾云之一同走入,从始至终都未开口的顾浦望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在大理寺不过一月,却已破获多桩案件,靠的就是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薛放离正欲开口,又有一位侍卫匆忙走入。
  他手持画卷,向薛放离呈上,殿下!殿下!这是前段时间,杨柳生受殿下所托,根据口述特征作的一幅画像,他让人立刻给殿下您送过来。
  薛放离接过卷轴,面无表情的打开,画中之人,赫然就是安平侯。
  盯着画卷看了很久,薛放离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他衣袖一扬,挥笔写下一封信,立刻传给蒋将军。
  第100章 想做咸鱼第100天
  这一晚,注定不太安宁。
  烛火摇曳,重兵把守之下,江倦已经在大殿待了很久。
  他心里很不安。
  也不知道王爷怎么样了。
  而且
  想也知道,他会被用来要挟薛放离。
  江倦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他得挣扎一下,不可以坐以待毙。
  忽然之间,江倦想起了一件事情。
  下午他去水亭乘凉之时,侍女对他说了一句话。
  这水是山泉活水,颇为甘甜。
  活水。
  岂不是流通的?
  江倦倒是会游泳,毕竟穿书之前,他因为心脏问题,做不了太激烈的运动,但又不可以完全不动,所以状况比较好的时候,江倦会被拉出去慢慢游一会儿。
  他得想办法过去看看。
  思及此,江倦做好了决定。
  左看看右看看,江倦使出了他的绝招。
  心疾复发。
  他本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突然一下子,江倦伸手捂住心口,并趴了下来,好似痛苦至极,睫毛也挂着泪,好疼,我心口好疼,我喘不过来气了。
  镇守在一旁的禁卫军见状,慌忙前去通报。
  与此同时。
  江念问安平侯:侯爷,他们说你挂念我那弟弟,是怎么一回事?
  江念本是与安平侯一道南下,他原以为安平侯还要再消沉几日,待水患过后,才会重新振奋起来,结果到了江南,才发现安平侯与苏斐月早有打算。
  他们竟早已招兵买马,蛰伏多年,意图夺位!
  此时,再回忆上辈子的事情,江念这才惊觉不对劲。
  上辈子,安平侯南下赈灾,也就在这不久,起义军横空出世,后来安平侯触动于百姓流连失所之痛,选择放弃朝廷,加入起义军,率领起义军一路攻打至皇城。
  可现在看来
  什么起义军,本来就是他们的人吧?
  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重要。
  江念从始至终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他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因此,在那一日,短暂的惊愕过后,江念便泣涕涟涟地对安平侯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一起。
  从江南再回京城,江念一路相随,这几日,江念过去的憋闷都烟消云散,只待安平侯坐上那个位置,他就可过去羞辱他的人,逐一加倍奉还!
  可就在今日,安平侯与薛放离对峙之话,打了江念一个措手不及。
  安平侯挂念江倦?
  他竟会挂念江念?
  原本一直没有往这个地方想过,也一直以为安平侯心中唯有他一人,可偏偏得知此事之后,江念想起许多往事与细节,他越想越不安,终于前来询问。
  安平侯一愣,你在说什么?
  江念含泪道:太子殿下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即使早已想明白自己的心意,但在江念面前,安平侯却还是不愿意承认的,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安平侯皱眉道:小念,别胡思乱想。若是我不看重你,又岂会带你去军营,现在也不会一路带着你。
  实际上,安平侯带着江念,除却觉得他颇有见地以外,也带着几分愧疚。
  真的吗?
  江念看着安平侯,安平侯眼神躲闪道:我的心意,从未有过更改。
  江念闻言,破涕为笑,他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人奔跑而来。
  侯爷,侯爷,不好了!太子妃心疾发作了!
  安平侯一听,神色大变,转身就走,竟再未给江念一个眼神、一句安抚。
  江念站在原地,手指深陷于皮肉之内,他冷冷地看着安平侯远去的背影,最终也跟了上去。
  安平侯赶到之时,江倦还捂着心口,睫毛动了又动,潮湿一片,好似当真难受极了。
  侯爷,太子妃说要出去透透气。
  还不快扶他出去。
  安平侯皱了皱眉,立刻应允下来,禁卫军便搀扶着江倦走出门外,江倦却还是紧蹙着眉心,几乎要哭出来了,不行,我好难受,我还是好难受。
  少年的痛苦不似作伪,何况一直以来,安平侯就听说他的心疾经常发作,便怒声道:郎中呢?快去叫郎中过来。
  江倦却突然抓住他的衣袖,尾音有点颤,侯爷,我要去那里水亭,那里最通风,这里好闷,太闷了。